“今兒點心做得滋味寡淡些,怕您吃不慣,但您這書一送,臣妾也不敢怠慢您,只能先把這個端來,再叫小廚房預備您素日喜歡的。——這是米漿制的米糕用羊乳化開、兌了細細的魚蓉、蛋黃蒸的點心;這是米粉兌蘋果泥蒸的;這一碟是牛乳合著米粉、菜泥蒸的。都是給嬰兒陸續加上的吃食,左右閒來無事,同宮女折騰出來試試。不見鹽精也無甚滋味,您要樂意賞臉就嘗一口吧。現囑咐小廚房備點心來,或者您先嚐嘗這現成的果子。”
敏若把她和烏希哈折騰出來的輔食一一細緻介紹,康熙聽了,盯著那些點心微怔住,好一會才笑道:“這是多大能吃的?朕記得保成那時候吃蒸蛋都快一歲了才給的。”
“人乳喝到六七個月,就不夠孩子長了,得加上別的吃食。這些點心得六個多月才給他吃,但五個月上就可以將米糕、奶糕用水化開給他了,果泥、菜泥也可以陸續的加。不然光喝人乳,營養不夠,喝得再多也不及添些旁的吃食。”時人認為人乳的營養高,小孩奶喝到二三歲上的比比皆是,輔食新增的當然沒有後世那樣細緻甚至花樣百出。
敏若對嬰兒輔食的印象已經停留在很久之前堂姐家孩子吃的,記憶比較模糊,能折騰出來的也有限,但還是盡力與烏希哈研究,保證給安兒更多的營養。
她私底下揣測,清宮孩子夭折率高,未必沒有撫養人不敢隨意給新增輔食、全靠人乳喂樣的緣故。
康熙雖然親自撫養過太子,但太子的餵養宮人更是精細小心非常,一切但求穩妥,哪敢給多吃什麼花樣,一歲上下才敢給吃蒸蛋,然後就是米粥、麵湯,哪怕天家皇子也沒有太大的排面。他自個小時候也是這麼吃過來的,如今印象已不深,只聽乳母絮叨過,如今甫一見敏若這個陣仗,一時訝然。
許久,他才道:“你太小心了。”
他其實想說小兒子好命,又或者是想說敏若費心太多,但想了許久也只說出這五個字來,心裡莫名地竟然有些羨慕起這小兒子。
但他還是問:“問了太醫了嗎?”
“與幾位太醫商討著做的。其實民間百姓的孩子,沒有宮裡孩子這樣的條件,母親乳汁不足,又找不到牛羊乳的,就只能指著米湯了,不大點就開始吃野菜羹的也不是沒有,大些能有米粥吃的都是好人家了。孩子本是不必養得十分精細的,越是精細,孩子才越難為人。”敏若說得婉轉,但“難為人”指的是什麼,康熙也清楚。
康熙聽了她這話,默默一時不知想些什麼。但話題沒繼續下去,他回過神來,隨意瞥到北窗下案上擺著的料子,道:“這料子從前沒見你穿過,顏色也不大鮮亮、花樣也不新鮮,怎麼還找出來擺上了?”
敏若笑道:“哪是我穿的呀,是老祖宗賜給小阿哥做衣裳的,說這絹布最柔軟,給小孩做衣裳最好。”
康熙看了看在襁褓裡小臉蛋睡得紅撲撲的小兒子,笑道:“老祖宗還真是掛念著他。這段日子時常問起他,今兒早晨去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又問起安兒了。”
敏若笑道:“是,老祖宗也常遣蘇麻姑姑與太后身邊的阿朵姑姑來瞧,只可惜這小子如今一日裡大部分的時候都是睡著的,幾次來都正趕上他睡覺了。也想帶他去給老祖宗瞧瞧,但這寒冬臘月裡的,也怕出門叫他受了涼。還是得等開春,天氣暖和些了,我再帶著這小子去給老祖宗瞧瞧呢。”
康熙一揚眉,“太后身邊的人可難見,怎麼還來瞧他……阿朵姑姑回回都同蘇麻姑姑同來嗎?”
敏若見他揚眉,心中略定,繼續笑道:“可不是嗎?回回都是同來的,我這往前與阿朵姑姑見得還不多,問了迎夏才知道,原來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侍候多年了。從前倒是沒怎麼見到過。”
康熙神情恢復如常,笑道:“你是沒怎麼見過,自胤祺養在太后宮裡,太后出門都不怎麼帶阿朵姑姑了,只叫她看著胤祺呢。她原是太后身邊的得力人,太后處處都離不得她,也只有叫她照看胤祺才能放心。”
敏若笑道:“若不是皇上您說,我還不知道呢。”
“你哪能知道呢……”康熙喃喃一句,又道:“難得,想是太后也很喜歡胤俄。”
敏若道:“太后是喜歡孩子的,瞧把五阿哥看做心尖子似的。安兒是佔著小、佔便宜了,我回頭還得與宜妃分說分說呢,別她心裡為五阿哥吃醋了,又來與我酸言酸語的。”
康熙眼裡才帶上笑意,“恬雅馬上到了入學的年歲了,宜妃如今可不敢跟你耍小性兒了。”
“那可得謝謝您給我這拿捏宜妃的大好機會。”敏若殷勤的挽袖子表示要為他揉肩捶背,康熙怪受寵若驚的。
眼藥算是給上上了,能發酵到哪一步還是看太皇太后接下來的動作。
不過這幾年每逢冬日太皇太后的身子都不大好,敏若估計她不會耽誤多久。
現在每每與康熙提起安兒,恐怕是已經在鋪墊了。敏若愈發確定自己的猜測,送走了康熙,坐在暖閣的炕上回頭透過窗子看康熙往出走,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幾分笑。
孩子還小,現在正是她在康熙那往親人路線上走的最好時機,而最巧的,是康熙所缺的,安兒都會有。康熙的額娘沒有給康熙的,她都會給安兒。
不就是家庭的溫暖嗎?她這可以成噸批,想感受不要錢。康熙對美好的東西沒有破壞慾,敏若可以放心地步步經營,以此來打動他。
哪怕她不費心思,其實太皇太后也是註定養不成安兒的,康熙心裡給與蒙古掛鉤的皇子下了判決書是一回事,他不願太皇太后將科爾沁與果毅公一脈綁在一起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信重法喀、與先後有情分、對太皇太后有孝心,但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1,他也絕不會容許兩股大勢力在他身畔結盟。
但凡露出一點小火苗來,就一定會被他掐滅。
太后可以撫養五阿哥,宜妃出身平平,其父雖有官職在身,但其出身也只能算是體面,而稱不上顯赫。她所在的郭絡羅氏這一支,與弘毅公府這一宗的鈕祜祿氏更是毫無可比性,何況現任果毅公、敏若的親弟還是他要加以重用的。法喀如今已是領侍衛內大臣,皇帝近身侍衛由他統領,日後前程更是不可限量。康熙可以容許太后撫養五阿哥,但絕不會給科爾沁蒙古與鈕祜祿家結盟的機會。
敏若對此心知肚明,可惜太皇太后還不願睜眼看一看世界。
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在康熙那把自己摘出來,要讓康熙知道,是太皇太后想要撫養安兒,但她無心攀附太皇太后、太后、蒙古最為顯赫的科爾沁部。
在康熙那的人設得時刻鞏固,固有印象立住了才方便養老。
說來,還得謝謝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遞來的梯子了。
日常生活裡的小事可以立人設,但要在康熙心裡鞏固她的人設,還是得逢到事上。
這不就是事麼。
蒙古科爾沁部畢竟顯赫,太皇太后在宮中也是聲威赫赫,有幾個嬪妃不願由太皇太后、太后撫養自己的兒子呢?康熙當年,可就是由太皇太后養在身前,親自撫養過一段時間的。
哪怕心裡捨不得,為了兒子的前程,還不得捨得嗎?
德妃新誕下公主,為了公主的未來,百般謀劃才將公主送到太后身邊,由太后撫養。雖然公主阿哥有所不同,但也足可見嬪妃們的想法。
敏若的不願意,最終會在康熙心中將她推向一直以來經營著的、對她有利的方向,加深康熙對她的人設印象,如重視親情、權欲淡泊。
這是很淺顯的人心算計,但敏若理順了之後還是沉默了一會——用腦子真累啊。
人活著,為什麼不能完全不動腦呢?
再看到康熙給她帶來的那一套書,她面無表情地想:這算什麼?官方鼓勵她學習?
敏若現在是報復性厭學心理,但對這套書,她還是有期待的。
能給康熙做侍講學士的,幾乎已經可以代表入朝文人中的最高水平了。雖然還是難免受如今君臣時代觀念影響,但其中的知識也有豐富的可取之處。
這大概算是當代《易經》教輔書的較高水平了,比起她自己讀著書瞎捉摸,有本可以供參考提取觀點的解義是好的。
可惜敏若現在處於階段性厭學狀態,喊了蘭芳過來將這套書收在書房裡,順便將她在康熙到來之前看的那本書也收過去了,然後仍將炕桌撤下,摟著兒子快樂地投奔了周公。
還是睡覺快樂,腦子誰願意動誰動去吧。這件事她能鋪墊的都鋪墊完了,就等太皇太后那邊出招了。
這叫以靜制動,絕對不是因為懶。
太皇太后在等待一個合適的、開口的時機,在敏若意料之中,她等待的事情在除夕這一天到來。
太皇太后開口前,敏若心裡其實就已有了預感。她安排人在太后那敲的邊鼓效果不錯,從太后近日對五阿哥的重視程度與兩宮隱隱的僵持來看,太皇太后必然是對太后開過口、太后也沒有同意。
在太后那碰的壁必然會使太皇太后的手段更加激進一些。在人前提起這件事,無論敏若還是太后,都沒有轉圜的餘地,事情可成。
太后不會當面反駁太皇太后,敏若身為晚輩妃妾,老祖宗開了口,她也只有逆來順受的份。
只是這事成得會有些慘烈,太皇太后不怕敏若事後對她們心懷芥蒂,也是吃準了捏住孩子天長日久敏若一定會服軟。
撤下了那層體面的遮羞布,這宮裡算計的無非是利益人心。
可惜啊……還是佛經洗腦得不夠。
敏若垂著眸,目光微冷,姿態卻十分恭順。
從太皇太后開口的那一刻起,敏若賦閒多時的腦子就再次運轉了起來,在心裡分析太皇太后的心理、動機。太皇太后一邊說著,她的神情也隨之轉變,從溫和柔順到震驚、糾結、不捨、緊張……
步步推進,感情細膩,真得很值得一個小金人。
皇貴妃從太皇太后話音落地,先說十阿哥好、又說自己的寂寞開始就敏感地覺察出不對來,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敏若,正瞧見敏若臉上的震驚與糾結,眉心微蹙,不免也被敏若感染了幾分緊張。
敏若的震驚不是作假的,今日之事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就是太皇太后竟然說的是想要將十阿哥接到慈寧宮去,而不是如她所猜測的一般交給太后撫養?
這算什麼?是在這一場姑祖孫僵持之下,太皇太后鬆口了,選擇縱容太后然後自己親身上陣了嗎?
康熙看她的時候正看到那份驚訝,也注意到她隨後的糾結與坐立難安,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終於塵埃落定,轉頭沒等敏若開口便先對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怎麼忽然想起這事了?”
他茫然驚訝的樣子真得不能再真了,敏若在心裡給他的戲打了八分——為了防止自己自滿,她只給自己的演技打九分,康熙的分數絕對不能超過她,一旦超過了那就是不公平!(注:本打分賽最終解釋權歸主辦方敏若所有。)
太皇太后才說自己喜愛十阿哥,又說自己的慈寧宮如何清冷云云,剛要提及起先帝與康熙的少年事打第三步感情牌,康熙這話正是給她遞了把梯子,她似有些懷念地笑了笑,又略似悵然地道:“這段日子,我也常想起你皇父,和你小的時候的樣子,偶爾夢到你皇父幼時的模樣,醒來總感覺這心裡空落落的。便想著身邊熱鬧些,十阿哥好啊,他那虎頭虎腦的小樣子,白淨淨,真像你皇父小時候……”
敏若似有些急切不安地道:“十阿哥鬧人難帶得很,一離了臣妾就哭鬧不休,臣妾只恐十阿哥到慈寧宮去,鬧得老祖宗您沒法靜養,那實在是我們晚輩的罪過了。”
康熙轉過頭來似是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才對太皇太后道:“老祖宗您若是想養個孩子在身邊,不妨將五公主接去,五公主乖巧省事,才能叫你安心休養,何況皇額娘養著五阿哥、五公主兩個孩子,也屬實是費心了些。”
他說著,話音刻意在此微頓,太后略坐直了些,太皇太后看著他,容色未變,目光卻有些沉。
太皇太后道:“五公主也好,可終究是不如十阿哥像你阿瑪。”她說著,略有些低落,康熙忙道:“十阿哥太黏他額娘,嬌氣鬧人得很,孫兒實在是怕他驚擾了瑪嬤您靜養,那可真是罪過了。不然八阿哥、九阿哥……都好,也都很乖巧。”
他這完全是仗著太皇太后不會養九阿哥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九阿哥鬧奶鬧覺鬧人整個後宮都知道,而八阿哥更是完全不會在太皇太后的考慮範圍內,隨他怎麼說了。
倒是惠妃一下坐直了身子,瞧著跟太后方才的樣子頗為相似。
皇貴妃伸手過來拍了拍敏若的手示意她先冷靜下來,才轉過頭看向太皇太后。這會她也回過味來了,太皇太后忽然來這一出,是打的殺一個猝不及防的主意啊。
正常要將皇子女養到身邊,如太后當年養五阿哥,是康熙的主張;今年太后撫養五公主,那也是德妃一力促成的、提前與康熙透過氣叫康熙點頭同意的。
如今這一出,是孩子的額娘、皇上都不知道,太皇太后自個想要養十阿哥在身邊。
這樣突然出手的緣故在哪裡呢?
皇貴妃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敏若。
恐怕是太皇太后怕提前打商量事情不成,不如先斬後奏成的面大。
這樣的大日子,哪怕皇上有再多的顧慮,也不好直接回絕了長輩的心願。
哪怕不能當場敲定,留下口子,事後的餘地就大。
她心愈沉了下去,溫婉和順的笑著,幫康熙敲邊鼓:“皇上和貴妃說的可是大實話,那十阿哥鬧人得很,一刻離了他額娘就要哭的,到老祖宗您宮裡去,恐怕您是沒法安心休養了。”
他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的,太皇太后知道今晚這件事是說不下去了,便推說倦了,沒把事情落死,輕輕地留個往後再說的口子。
敏若知道這事沒完,果然次日闔宮請安畢,太皇太后便特地點她的名字將她留了下來,“貴妃先別走,陪我說說話。”
敏若頂著皇貴妃她們有幾分擔憂的眼神,鎮定地欠了欠身,“是。”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處:宋 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太祖開寶八年》:“上怒,因按劍謂鉉曰:‘不須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乎!’鉉皇恐而退。”
第五十五章
只留下敏若,太皇太后起身往暖閣裡走去。冬日裡雖然都燒的地龍,但暖閣裡也比正堂明間暖和些,暖炕上一色簇新暗紅流雲卍字不到頭繡紋坐褥靠枕,邊上搭一條銀灰輕呢軟氈。
稍稍往上頭一坐,不多時,身上便都熱乎乎的了。
暖閣裡點著太皇太后素日用的安神香,敏若嗅到熟悉滋味,知道是出自她手的香料。
能靜心寧神,常用可調理氣血。自她入宮不久獻與太皇太后之後,太皇太后的慈寧宮裡便常燃這一味香料。
冬月裡新進給太皇太后一匣,正是臘月一個月的用量,新春的香還未進上,這裡應該是臘月那一匣餘下的一點。
敏若微微垂眸,太皇太后本是極沉得住性子的,這會卻先開口,只見她用指尖揉著眉心,即便極力掩飾,也有幾分隱隱的焦躁。
這對舊曆人事愈老愈精的太皇太后來說是難得見的。
太皇太后道:“你捨不得兒子,我知道。我也不過是瞧著安兒那孩子實在喜歡罷了,我這老婆子一把老骨頭,不知還有幾年功夫,我也不過留他在我身邊三兩年,熱鬧熱鬧。他永遠是你的兒子,誰還能把這個給改了不成?權當是送阿哥所裡是一樣的,或者還比阿哥所更便宜一些,你的永壽宮離得近,隨時來瞧他、抱他回去住都是很便宜的。你總是他額娘,他還能不與你親厚?”
她強壓下煩躁的情緒,如昨夜一般打算走懷柔政策,宮裡不興急赤白臉火急火燎地那一套,就算威逼利誘,也得戴一層懷柔的皮。然而敏若也如康熙一般不吃這一套。
三兩年說得好聽,可安兒哪怕只在她身邊三兩個月,都相當於在身上卡了個跟科爾沁有關係的戳,往後大有可運作的餘地,何況這位老祖宗可不只是三兩年的活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