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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顧逸亭從淺眠中甦醒,燒著臉頰向邵管事致歉,打算改變行程回京城。
邵管事和護衛們早知她和宋顯維在赴京途中生情,昨晚將他們二人於熠熠星輝下依偎之事瞧了個真切,全當是小情侶鬧了彆扭又和好如初,自是沒好意思抱怨這一來一回的折騰。
顧逸亭為表歉意,為大夥兒做了頓黃魚鯗粥。
黃魚鯗用石首魚風臘而成,鹹香味濃,口感精緻。
她把魚乾浸泡發軟後,切成大小均一的條狀,與粳米同煮,熬至粥米開花粘稠狀,再加入微量醬油和胡椒末調味。
香滑的粥水混合了恰到好處的油脂和辛辣,熬煮過魚乾既有海鮮的甜味,又有豐厚柔韌的口感。
眾人無比胃口大開,人人連吃三大碗。
宋顯維雖恨未能與顧逸亭恢復先前的親密,但見她完好無損、情緒穩定地忙碌著,心底深處的濃霧隨她的微笑而消散。
顧逸亭草草喝了一碗,便親自端粥,步入尹心房中。
粥香霸道地彌散入簡陋房間,尹心咬著牙側坐起身,臉色蒼白,盈潤水眸定定凝視她,看她輕輕吹了吹碗裡的粥,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這是她們離開山谷後初次正面相對。
“阿心,”顧逸亭的態度一如往常,“我怕他們一頓猛吃,半點不剩,提前給你留了些,你的手臂……”
尹心傷的是右肩,貫穿式的傷口,使得她一條臂膀全然無法抬起。
顧逸亭微微一笑,坐到榻邊,以瓷勺舀了口粥,送至她嘴邊,“趁熱喝,暖暖胃。”
尹心茫然張嘴,任由她傷害過、欺騙過又救過的女子,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
眼前情景於她而言,並不陌生。
早在偽裝成受欺辱的柔弱啞女、踏上顧家船隻那天,顧逸亭喂她喝過一碗雜魚湯。
湯裡浮著煎過的魚肉碎和新撒入的蔥花,入口時還隱隱帶有豬骨的鮮香味。
那時,尹心的飢餓和饞嘴,並非全是偽裝。
如今細細回想,大抵從第一日起,她便開始被鮮嫩無比、馨香撲鼻的美食所收買。
狠下的心,也一點點被蠶食。
她自知過往二十年服用藥物,遭組織除名後,即便沒死成也活不了幾年,一心亡羊補牢,搶回密匣,也算是死前挽回點顏面。
沒想到,步步算計,眼看就要得手,終究栽在寧王手上。
顧逸亭見尹心傷後脾胃虛弱,也禁不住喝完一大碗,遂滿意地擱下碗勺,扶她靠在軟墊上。
越是被溫柔以待,尹心越發忐忑::“顧小娘子,你……不恨我?”
荒山上,她模仿寧王的嗓音將顧逸亭騙出、用利刃挾持、逼迫寧王交出匣子,甚至說“先扒光你衣裳,再當大家之面,將你的細皮嫩肉一刀刀割下來玩”的殘暴言辭……
河道上,也曾利用蘇莞綾的柔善心獲取信任,在大家的飲用水中下藥;為眾人浣洗被褥等物時留下的藥,兩種藥物的效力結合,令船上所有人在靠近床鋪後迅速入眠、睡得昏沉,方便她徹查行李物資……
到了京南別院,她用毒粉迷惑了寧王,模仿顧逸亭的嗓音套話;為了奪取裝有密匣的盆景,不惜對二叔公下手……
或許顧逸亭不知悉全部細節,但起碼能猜出大部分,且清楚明白她才是幕後操控者。
緣何還肯施予魚粥,親自相喂?不是該恨之入骨嗎?
顧逸亭眸光摻雜了難以言述的複雜,她注視尹心良久,嘴角翹起清淺笑意:“恨,我恨你。”
“那你……這又是何意?”尹心秀眉輕蹙。
“可我知道,若非你昨日挺身而出,此時此刻,我絕不會毫髮無傷坐在你面前。”
尹心默然。
顧逸亭又道:“你最初替我擋的那一箭,可能懷藏了別的目的,但不能抹殺你救了我的事實。衝著你脅迫過、瞞騙過我,最終卻沒傷害我,反倒救過我的性命……我縱然恨你,也心存感恩。小小一碗粥罷了,何足掛齒?”
“寧王要如何處置我?”尹心容色稍添幾絲寒氣。
“我不知,興許……你可以問問寧王本人。”
顧逸亭轉頭望向門外,宋顯維長身玉立於庭院中,一身玄色衣袍彰顯出肅殺之氣。
人如墨玉堆砌的孤松,飄逸而沉穩,淡泊而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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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恨你們。”
尹心面對並坐房中的二人,以冷淡嗓音敲破微妙氣氛。
“本王理解,”宋顯維薄唇無端噙笑,“可你在船上隨時能毒殺我們,為何沒下手?”
“首先,我接到命令,無論如何不能取你性命;其次,我若為一己私利或義憤下毒殺你,更難尋回密匣;第三……我不忍心殺她。”
宋顯維笑得諷刺:“不能取本王性命?這是什麼要求?……不忍心殺她?你是清姬,殺手組織的頭名!也有不忍心之時?”
“我……”尹心磨了磨牙,瞪視宋顯維,“你以為,我們天生擅長暗殺、下毒、出狠招且六親不認?”
顧逸亭從她的話語中品味出淡淡的忿恨,溫聲道:“那又是為何?”
尹心見是她接話,神色緩和了些:“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服食藥物,以便徹底服從命令,嚴格遵守約定……藥性常年潛伏在血液與內力,我重傷過一回,藥力已沒大多效用,加上組織已選拔新人取締我名號,追殺我都來不及,別說提供新藥。”
“我懂了,”顧逸亭眼眸含霧,“你情非得已。”
尹心不屑而笑:“不,為組織賣命,是我的抉擇。只不過,我沒想到自己竟會有心軟的一日。”
沒法重拾往日的狠戾,是對她最大的諷刺。
她生來被收養、被培訓,為的就是練武、暗殺、完成任務。
當失去武功和榮耀的那一刻,她本該被奪去性命,因潛入顧家隊伍,獲得了短暫自由。
生平第一次,有人喂她喝湯,甚至專門為她燉了補品。
生平第一次,有人誤以為她是知己,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多。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間的信賴、真實、溫暖、憐愛和美好。
這大抵是世上平凡女子該有的歡樂和關懷。
但她未曾經歷過。
蒙在頭頂二十年的陰雲,似裂了道縫,偷偷漏下幾縷陽光。
她記得顧逸亭說過,身為女子,原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可不論選擇哪條路,心性與努力程度,決定了她們的成就。
顧逸亭還說,有過特別無助、特別絕望的日子,即使遭到親近之人的背叛,仍堅信——世間險惡之人隨處可遇,但他們嘴臉再惡毒、手腳再骯髒,卻不能扼殺世上的良善與美好,更不能摧毀人心中原有的善念。
尹心當時聽了,一笑置之。
而後,她從顧逸亭的言行舉止中潛移默化,逐漸接受了此前唾棄的觀念。
此際,她身負重傷,電光石火間恍然大悟——其實,她從不曾真正活過。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啊~~寧寧準備把亭亭叼回寧王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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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阿心……?”
漫長緘默中,顧逸亭一聲低喚,打斷尹心的思緒。
尹心勉強回過神,苦笑:“我,不姓尹,更不叫‘尹心’。”
頓了頓,她補充道:“在成為清姬之前,我只有編號,無名無姓。之所以隨便起這名字,是因為筆畫不多。別的字,我會認不會寫。”
顧逸亭顯然不瞭解何為“清姬”,狐惑望向宋顯維。
宋顯維淡淡發聲:“據我所知,‘清姬’是殺手組織中頭名的代號,為承襲制。世上可有無數個清姬,但同一時間,僅有一人能此稱號。”
尹心俏目閃過驕傲與黯然,皆稍縱即逝。
宋顯維劍眉輕揚:“清姬,你若道出僱主是何人,以及在中原的目的和所為,本王念你救過亭亭、戴罪立功的份上,饒你一命。”
尹心冷笑:“你忘了?我反而想死在你手上。”
“本王說過,不屑於親手殺死無力抵抗的女子,除非你傷害亭亭。”
宋顯維話音剛落,忽覺此言帶有強烈暗示,下意識進入戒備狀。
一瞬間,尹心確起了“借襲擊顧逸亭而博取宋顯維下手”的念頭。
她睨視顧逸亭,對方良好的出身、明媚動人的面容、不驕不躁的態度、美滿的姻緣,均是她此生嚮往卻不能奢求的美好。
她不忍心毀掉。
宋顯維覺察,尹心眼中的狠戾,逐漸軟化為絲絲縷縷的溫柔。
他心中莫名震悚。
這清姬……該不會想搶他家亭亭吧?
許久,尹心恢復平素的淡漠。
“我說過,你不可能從我嘴裡套話,我即便被組織清除,亦絕不透露僱主的任何資訊。如寧王不動手,還請借我一把足夠鋒利的短刀,以作剖心之用。”
“剖誰的心?你……要自殺?”顧逸亭聽出了她話中孤絕意味,不由得渾身發抖。
尹心垂目:“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就算我想苟且偷生,他們也會追殺我到天涯海角。”
她以前未領略過人世冷暖時,心是麻木的,生與死,毫無差別。
此際,她初嘗喜怒哀樂、人生百味,無端生出一絲眷戀。
顧逸亭嘆了口氣,伸出右手,握住尹心的冰涼的手:“真沒別的法子?阿心,你且告訴我一句,想不想活下去?”
尹心沒說話。
顧逸亭轉頭見宋顯維臉色如被烤過似的越發難看,硬著頭皮哀求道:“殿下,若她立誓不再害人、不再與您作對,您……可否放她一馬?反正,她原是受僱於人,現今已沒了內力,更回不了那組織……”
宋顯維原是要引尹心道出來龍去脈,轉念一想,匣子在己方手上,用不著多久,他也能查個水落石出。
他不甘示弱地握住顧逸亭的另一隻手,悶聲道:“本王可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