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豎起耳朵,模模糊糊聽見“聖心難測”、“姐弟情誼”、“有自己的心思”、“顧家入京”等字眼,再觀他們隨行部下雖刻意簡樸,但個個英武,心中暗呼:有眼不識泰山!
“寧王座下的狄指揮使”親自光顧秀彩齋、指定購買“最好的銀紅紗羅”,又特意交代對穗州顧家人“恭敬客氣”……掌櫃串聯微小細節後推斷,那位小娘子極可能是寧王府的“貴客”!甚至是未來的寧王妃!
對應小道訊息說,寧王曾現身於廣南東路,掌櫃慌忙攔下送貨的店小二:“不能只拿一匹銀紅緞子啊!這是個天大的良機!”
回想顧家小娘子的身材氣質,掌櫃當機立斷,從最新制作的奢美成衣中挑選與之配襯的各式華服,又精挑細選了上好面料,以最大誠意悉心包裝。
耽誤了些時辰,待他們趕至餘杭碼頭時,顧家的三艘船已出發。
秀彩齋掌櫃眼看沒趕上,氣餒之餘又心生一計,跑回新宮橋的弘威鏢局,重金聘請他們日夜兼程趕去吳江。
弘威鏢局押送秀彩齋十箱貨物北行的動靜不小,驚動了新宮橋一帶的其他商家。
什麼?秀彩齋把最新款、用於打通財路的華衣美服、鎮店雪狐裘、最昂貴的料子都拿去送人了?
什麼?千叮萬囑要恭敬?莫要得罪貴人?
什麼?連寧王爺座下戰功顯赫的武將都給那位顧小娘子打下手?
出售胭脂水粉、香料等物的容香坊掌櫃對顧逸亭姐弟印象深刻,自行以想象彌補了不合情理之處。
——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敢當眾嘲諷寧王膚色黝黑、滿臉鬍子、額角有疤……還說寧王爺冷麵心狠手辣!
——只有最親密最熟悉的人,才會透徹瞭解,才敢出言諷刺!
——至於為何說“不能提寧王名號”,定然是年輕女子臉皮薄,或是小情人之間起了爭執。
——因此,寧王巴巴地派人給她送寶貝,小心翼翼哄著啊!
杭州各商家想起“顧小娘子”駕臨時,只看到貨架空空如也,真是糟透了!
京城商機被壟斷,又因明文規定不得送禮給五品以上大員及親眷,江南眾州府的商家一直恨得牙癢癢的。
而今“顧小娘子”尚未封妃,父親也非朝官,正正處在政策法規的縫隙間,乃杭州商家們千載難逢的契機!
一則打著“招待不周”的名義,向未來的寧王妃或寧王側妃道歉,拉攏關係;二來,等顧家小娘子入京,結交貴人時,正好用得上他們所贈的物品。
屆時,準王妃打點各家各戶,等於為杭州商家廣而告之,大掙好名聲。
往後,他們在京銷路自然打得開。
此番傾囊相授,總比走千里路把好東西送去京城,卻尋不著合適機會送給合適的人來得划算!
而顧小娘子不必額外花費購買禮物,於雙方而言,乃雙贏的局面!
眼下秀彩齋在“向未來寧王妃致歉”的行動上奪得頭籌,擷春齋、翠玉軒、鳳星扇行、容香坊等大商家自是不能落後,親自回去備禮,估算行船日程,火速奔赴平江府。
因朝廷未曾正式宣佈,他們不敢聲張,更不好直言在與未來的寧王妃攀交情。
浩浩蕩蕩的杭州送禮隊伍驚動了平江府的商家。
於是,平江府的明繡坊、玉茗茶行、織錦坊等掌櫃打聽清楚,也不甘示弱,帶了自家精品跑去無錫等著,繼而招來了常州及轄下四縣的商家……
可憐顧逸亭莫名其妙,先後收到了一大堆綢緞、成衣、玉器、首飾、刺繡、茶葉……乃至陶罐、梳篦、竹刻、地方小食……
她既不知身邊之人是寧王,更不曉得在江南各城的商家眼裡,她已是寧王妃板上釘釘的人選。
*****
瞭解狄昆在秀彩齋的舉措後,宋顯維徹底無語,只想揍他一頓。
“本王隨口嘮叨了一句‘銀紅紗羅被搶’,你居然能弄得一連數城的商家雞飛狗跳!你說你好端端的,用什麼軍資庫銀買東西!”
狄昆委屈兮兮:“屬下沒什麼花錢的機會……殿下的賞銀,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你還有理!”宋顯維巴不得給他兩拳。
深吸了一口氣,他怕驚擾同船的二叔公、顧仲連和顧逸峰,壓低嗓音:“放話下去,不許再送了!通通給本王閉嘴!”
“是!”狄昆應聲。
宋顯維盯了他片晌:“去阿竺那兒統計一下,給送禮的商家每家先撥一千兩銀子作定金,讓他們報個數,餘下等本王回京城後再結!”
狄昆有些糊塗:“殿下,不是已送給顧小娘子?您還搶著掏錢?”
“你懂什麼!讓你辦,你就辦!”宋顯維怒而擺手,正欲除下外袍歇息,卻見狄昆呆立原地,他蹙眉道:“還不去?”
“沒、沒錢……”狄昆攤手——上萬兩銀子定金,他上哪兒去要?
“找阿俞!”宋顯維一腳踹了過去。
“殿下莫傷了貴腳!”狄昆閃身避過,“我滾我滾!馬上滾!”
宋顯維一想到傳言把顧逸亭嚇得淚流滿面,恨不得把始作俑者踹到水裡。
現今還僅僅是江南各地商家的暗中揣摩和心照不宣,以及旁觀者窺出點門道。
等江泓快馬加鞭進京面聖,“寧王相中顧小娘子”的事實將直達天聽,從而昭告天下。
事情越鬧越大,他真沒想好如何向意中人坦白。
藉著微醺酒意,宋顯維緩緩入夢,是以分辨不清,簾外幽暗處窺探他的那雙眼睛,是幻覺還是真實。
*****
翌日卯時末,瀰漫河道上的濃霧悠悠散了大半。
朝陽透過厚厚的雲層,吝嗇地為灰濛濛的水面灑下淺淡暖光。
船家的吆喝聲伴隨船隻搖移,喚醒了沉睡中的顧逸亭。
她披衣起身,洗漱梳妝,從漫長夢境中迴歸困擾她的現實,卻全然記不起自己何時入眠。
男男女女早已起床,眼巴巴等她弄好吃的。
她睏倦地伸懶腰,打著哈欠,吩咐廚娘熬煮最簡單的白粥。
當白粥被端至眾人齊聚的甲板時,大家情不自禁面露失望。
粥底雖軟糯綿軟,但單獨吃時,味道極其寡淡。
宋顯維只嚐了一口,憋嘴道:“亭亭,犯不著這般省吃儉用吧?不是說好了,別擔心商家的饋贈麼?”
顧逸亭領著廚娘,捧出幾個罈子和罐子,分別夾出了五味鹹菜、一盤豆豉鯪魚、桂林白腐乳和大良牛乳。
鹹菜有大芥菜、小黃瓜、醬蘿蔔、萵苣片和碎水芹,每一款都有不同程度的鹹、酸、辣、甜、脆,拌入粥水後,平凡的清粥頓時變得驚豔且馨香。
先炸後醃的豆豉鯪魚,魚肉酥香又有嚼勁,連魚骨都是軟糯的,配上豆豉的濃香,讓人想連舌頭都吞入腹中。
還有表面橙黃、味道鮮美奇香的白腐乳,還薄薄圓片狀的牛乳片,則讓白粥新增鹹中帶微甜的豆味或乳香味兒。
牛乳片為穗州附近的大良鎮特產,是顧逸亭不遠千里為京城的族親而帶的特產。
當地人在加熱新鮮水牛乳時,新增適量食醋,使水牛乳凝固,再逐一用模子壓成又薄又脆的大圓片,用海鹽水浸泡儲存,需要時才撈出來拌粥或拌飯,具有清熱下火的功效。
宋顯維覺得新奇,夾了兩片,在白粥裡搗碎了,只需一口,鹹香奶味和大米的清甜如雙劍合璧。
他胃口大開,一吃就停不下來,連喝兩大碗,見牛乳片幾乎被他一人獨食,才不好意思地解決了豆豉鯪魚。
見他意猶未盡,顧逸亭優雅地品嚐著柔滑白粥,唇角勾了一抹淺笑:“柳爺,這頓清粥鹹菜,委屈您了!”
宋顯維半晌後方反應過來,“柳爺”指的是他,不由得尷尬一笑:“不委屈不委屈,好得很好得很!有你在,天天喝白粥也是好滋味!”
他後面那句像極了情話,公然道出口,惹來顧家上下一片戲謔與嘲笑,也如溫熱糖漿於無形間燙紅了顧逸亭的臉。
“少油嘴滑舌!”她低低啐語時,眼波流轉,恰似晴光蕩進笑目中,揉碎了燦爛金輝。
宋顯維滿目柔情,態度誠懇:“字字句句,無一不出自真心。”
錢俞柯竺辛苦憋笑,裝作聽不見,慎防被主子滅口。
那名啞女尹心則低頭喝粥,偷偷多望了兩眼。
老成持重的長者禁不住莞爾,其餘包括顧逸峰在內的年輕人則開始起鬨。
“咿!阿維!咱們剛吃飽啊!”
“你一大早那麼酸!哎呀呀……聽不下去了!”
“這是他的詭計!把我們逼走,留他獨食!太壞了!”
歡笑聲中,香粥入腹,腸胃無比貼服,人人拍手稱快。
大夥兒收拾碗筷、各自忙活時,宋顯維悄然挪步至顧逸亭身側。
“亭亭,昨日與你商量的那件事,已有了眉目,三城商家送來的奢貴用品,你且放心收下,放心使用。”
“……!”顧逸亭疑惑的眸光漸漸轉化為震驚,“你、你做了什麼?”
“我找人送定金,並讓他們等咱們到京城再結算。我雖不缺你那點嫁妝,但既然收下了,退回去也麻煩,你留著用好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宛如家常瑣事。
顧逸亭壓根沒弄明白當中的來龍去脈,意欲再問,卻被他口中“嫁妝”二字驚到了。
“誰、誰說是嫁妝了!又、又沒答應嫁給你!不要臉!”
她面紅耳赤,咬著下唇,半羞半腦嗔睨著他。
“嗯哼?嫁不嫁?”
“……不嫁。”她倔強扭頭,唇畔噙著蜜。
“膽兒肥了!”宋顯維不懷好意地伸臂探至她後腰,笑哼哼地咬牙切齒,“信不信……我當眾親到你肯嫁為止?”
作者有話要說:欸欸~我寫這一章的時候,忍不住上了某寶……嚶嚶嚶~希望牛乳不要碎成渣渣。
【據說起源於明朝,不過咱們架空嘛~~順手拈來!不考據】
特別鳴謝:
阿紋家的頭頭鴨扔了1個地雷;財大氣虛扔了1個地雷。
第54章
這一刻,殘餘霧氣退散,日影破雲。
顧逸亭轉眸望向宋顯維,因他背後朝陽耀目,為適應光線而微眯的水眸暗藏幾分誘惑。
宋顯維原本只想嚇唬嚇唬她,在此瞬間卻真起了“邪念”。
他大手托住她腰肢,迫使她靠向自己,隨後低頭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