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坐在一邊的李格非,到現在都沒有做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明遠到這大相國寺逛的次數多了,偶然發現了宮六這名水晶匠人。宮六擅長雕刻打磨水晶,能將水晶雕刻成為異常逼真的玩器擺件,水晶在雕刻後,經過打磨拋光,幾乎完全透明,純無雜質。
但是水晶器皿在這個時代卻並不能算是什麼暢銷商品。
宋人承襲前朝審美,都喜好玉石,喜歡那種溫潤半透明的質感。
除了玉石之外,就是金銀。但凡有頭有臉的正店與腳店,供應食客的器皿一概都是金銀器。甚至像豐樂樓這樣財大氣粗的酒樓,連供應外賣都是用銀器盛放的。外賣小哥送起來絕對拉風,回頭率拉滿那種。
瓷器也已開始大行其道,只不過市面上最便宜的器皿,走進尋常百姓家,卻還未登上大雅之堂。
水晶這種材質,便屬於高不成低不就,向上比不了玉石與金銀,向下又因為原材料問題,始終無法像瓷器那般便宜。
所以宮六風雨無阻地在大相國寺擺攤,收入也不過是養活他和兩個徒弟。
而明遠在與宮六交流的時候,明遠發現,這位匠人,雕刻水晶並不是純粹手工,竟然也是用器械的。
宮六設計的器械類似一枚轉子,安裝有手柄和磨石,只要轉動手柄,磨石就會在指定位置一圈一圈地旋轉,打磨固定在器械上的水晶——在明遠看來,已經有點兒現代車床的雛形了。
因此這種活計根本不需要宮六多費心,只要他兩個徒弟,有那耐心一點點搖手柄就好啦。
與宮六談過之後,明遠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做“放大鏡”。
然而他自己卻不需要這件物品,畢竟視力好得很。
他身邊的朋友,也進是些有志青年和有志中年,還沒有使用“放大鏡”的需求。
因此明遠還沒有動力主動去做這個。
然而前一陣子明遠為了幫助平蓉和郝眉,一下子將他的蝴蝶值用得幾乎不剩。如今他整天想著要做些什麼創新又有意義的物品。
結果今天就讓他遇見了李格非。
明遠激動之餘,沒忘了提醒宮六:李格非這不是遠視眼,而是近視,所需要的也不是凸鏡,而是凹鏡。
他以為這會增加難度,誰曾想,這在宮六看來,是換湯不換藥,只需要調整一下磨石和鏡片擺放的方向就可以。
一時明遠與宮六商量好了工藝,宮六隨手拿過一片事先就磨好的圓形水晶片,開始擺弄器械。李格非才漸漸反應過來。
“遠之兄,要……為我做某件東西?”
明遠頓時笑:“今日我與文叔兄志趣相投,一見如故。”
可不是志趣相投嗎?看中了同一只青銅盤。
“文叔兄如此視物,想必有些不便。小弟一直有個想法,但不知能不能成功。因此想著做出來給文叔兄試試。”
“請放心,費用都是小弟出,文叔兄這裡絕對分文不取。”
“其實小弟自己也沒有把握一定能成功,但萬望文叔兄不要推辭。”
明遠誠懇地說。
李格非:“啊這……”
他還真沒有理由推辭。
他還沒有謝過明遠今天幫他避開了一樁註定被騙的交易,省下了650貫的鉅款。
明遠已經在打算送自己一件“見面禮”?
李格非受寵若驚,一動不動地坐在明遠身邊,老老實實地聽著宮六手中的器械發出吱吱呀呀摩擦的聲音。
但無論是誰都沒有製作鏡片的經驗,而且誰也不能給李格非“驗光”,測試李格非的近視程度,因此只能由宮六磨一會兒鏡片之後,就先拋光,讓李格非試試看合不合適。
試了兩回之後,李格非喉嚨裡發出古怪的聲響,他發覺,透過這枚專門為他磨製的水晶鏡片,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一點兒。
明遠將剛才用來畫草圖的那張報紙塞到李格非面前。
這回李格非沒有將整張臉都湊到報紙上,他一手扶著透明水晶鏡片,一邊讀出了報紙上的內容:“川西瓦子……目連救母?”
“哇——”
明遠一躍而起,滿臉喜色。
“原來真的能行!”
他當然知道是能行的,但是在宮六和李格非面前,還不能表現得那麼肯定。
果然,李格非移開擋在眼前的透明水晶鏡片,問他:“遠之是如何想到,用這種方法能夠讓格非看清眼前的呢?”
明遠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生而知之”,反而望著宮六,說:“當初與宮六丈聊天時,不知怎麼,就聊到,說是兩四周薄,中間厚的鏡片,放在報紙跟前,能令報紙上的字跡變大——這是小弟有一次偶然試過發現的。”
“當時就想試一試,磨出這樣的鏡片,許是也能讓人看書讀報容易些呢?”
“可是……”
李格非敏銳地察覺到明遠描述的這種鏡片,和他剛才拿在手裡,四周厚,中間薄的鏡片不大一樣。
“因為聽說有些人年紀大了容易視物不清,眼前的字看不清,遠處的風景反倒尚可。”明遠微笑著繼續。
“然而文叔兄的情況似乎是反過來,幼時便是如此,而且是遠處的物事看不清,湊近了反而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就想到,或許應該反其道行之,將鏡片打磨成,四周厚,中間薄的形狀呢?”
李格非張著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迴應。過了半晌,他才醒過神來,連忙從那小杌子上站起身,衝明遠一揖,感慨道:“遠之兄,我真的沒想到,世上竟有你這般聰明的人。”
明遠哪裡有這厚臉皮來接受李格非的誇讚?
他趕緊偏過身體,對李格非說:“文叔兄,你也應該謝謝宮六丈,世上竟有他這樣機巧的手藝人!”
“對!”
李格非激動地轉身,衝宮六也行了一禮。
李格非是穿著文士襴衫的書生,說話行事又都是文雅有禮,顯然是一名讀書人。
一名讀書人,當眾向一名手藝人行禮,雖不能說是絕對沒有,但在這個時空裡絕對不常見。
連宮六本人也呆在那裡,發了好久的呆,這才回過神,笑著搖手:“不敢當,這老漢可不敢當!”
明遠也笑,對李格非道:“文叔兄可別著急。這鏡片還得細細地磨,要等到這鏡片磨到完全適合文叔兄才行。”
因為缺少驗光手段,這個時空裡就只能使用笨辦法,一點一點地磨鏡片,每磨一點就讓李格非試一試,還不夠清晰就繼續磨,一直磨到能看清為止。
等到一枚鏡片磨完,就要給李格非磨適合另外一隻眼睛的鏡片。
李格非一時有些擔心這其中所需的費用,明遠卻要他不要擔心。
既然是明遠提出的“試驗”,那自然是明遠一力承擔所有的成本和宮六的人工。
誰知宮六聽了兩人的對話,已經在旁邊笑開了。
“明小郎君放心!”宮六笑得像是一隻老狐狸,“老漢只會收您一點兒材料錢。”
畢竟用的是水晶,這種材料不算便宜。
但是宮六嗅到了其中的商機,自然希望不止是李格非一人成為他的主顧。
若是有越來越多的讀書人藉助他的水晶鏡片看清書頁上的文字,那以後宮六還愁什麼生計?
都是聰明人,明遠馬上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頓時拊掌大笑,連聲稱好。
他也沒想到,要推廣這水晶鏡片,竟如此容易。
這回總算能再賺一點的蝴蝶值,補償此前幫助朱家橋瓦子而造成的虧空。
“遠之,又發現了什麼好東西?”
那邊蘇軾不知此前逛了什麼,正與蔡京並肩過來,一見到明遠在攤子跟前與人說話,立即腳下生風,一溜煙跑過來,想知道明遠是不是又淘到了一挺廷珪墨。
明遠見宮六磨水晶的進度相當緩慢,知道這件事急不得,乾脆先將李格非介紹給蘇軾和蔡京。
誰知李格非聽了蘇軾之名,還沒能看得清蘇軾的人長什麼樣子,已經面露萬分激動,衝著蘇軾所在的方向一揖到底,聲音發顫地開口。
“後學末進李格非,拜見蘇眉州先生。”
明遠:什麼?他這是……把蘇門後四學士之一的李格非給直接“提前”了?
第76章 百萬貫
李格非的“眼鏡”, 直到日頭落下去的時候才磨到大概成型。
在宮六的兩個徒弟同時開工,為李格非磨著一左一右兩塊水晶鏡片的同時,明遠也摸索出了測試鏡片“度數”的方法。
他在一張紙上寫了手掌大小的“山”字, 然後在距離李格非兩丈遠的地方高舉紙張,將紙張隨意左右上下地調整方向,要求李格非將“山”字所指的方向辨出。
隨著水晶鏡片一點點磨出弧度, 成為邊緣厚, 中間薄的鏡片,李格非看得越來越清楚,終於能夠不費什麼力氣地指出明遠手中那張紙上,“山”字的方向。
明遠又去找了銅匠, 用銅絲為水晶鏡片勾出圓圓的邊框, 中間用一道包裹著錦緞的銅絲相連,正好架在李格非的鼻樑上。另兩邊則做成勾狀,掛在李格非耳上。
銅匠叮叮咚咚地一番打製,終於將這副銅製“鏡架”打製成型, 再將鏡片裝上。
明遠親手將這副“眼鏡”給李格非戴上,然後從他面前讓開,讓他好好看看這個清晰的世界。
李格非卻站在那裡, 始終沒有反應。
明遠嚇了一跳,生怕是眼鏡出了什麼問題, 連忙搶上前看。卻見李格非兩眼發直, 如痴如醉地望著眼前。
大相國寺的資聖門,漆成紅色的磚牆, 屋頂上的琉璃瓦……在這裡的各色攤位, 攤子上掛著的名家書畫, 攤位上摞起的一疊一疊刻印書籍……攤位前來來回回的人。
這個世界, 他第一次看得這麼清晰。
這令李格非眼中漸漸浮出霧氣。
明遠見到李格非的反應,放心大膽地讓開,不打擾他沉浸在這個全新的世界裡。
過了好一會兒,李格非手忙腳亂地將掛在耳上的眼鏡取了下來。
“小心——”
好幾個人同時出聲。
宮六和他的徒弟們,還有明遠。
因為工藝侷限,這副眼鏡極其費工,三個人幹了一天,只磨出了這麼一副眼鏡。誰也不希望這鏡片被摔碎了返工。
李格非卻珍而重之地將眼鏡託在手中,端在眼前,又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用無神的雙眼尋找宮六和明遠的身影。
“宮六丈,遠之兄……”
他東張西望地找不到自己想要竭誠感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