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慾是種非常奇妙的幻覺。
莉亞把劇本放進戈德里奇的書房,定名為《達瑪與舒曼》,就題材來說是愛情加情景喜劇,然後就把這個故事拋在了腦後。
下週高中英語課的彙報演講也準備好了。清閒下來的週末,莉亞和克里斯汀趁著天氣晴朗去城西的公園野餐,她在懶洋洋的陽光下與這薄霧飄散的氣味碰了碰鼻尖,錯開了拾取果子的機會。
好像從那天起一直想吃甜食,莉亞想。
馬緹待的《悲慘世界》劇組——準確來說是德匈演員交流的產物,由瑪利亞·托蒂擔任指導。她年輕時是匈牙利著名歌唱家,馬緹大約是她最喜歡的學生之一。
從埃森到科隆不算遠,瑪利亞·托蒂在科隆這邊有工作室和許多朋友,歇演的時候他就跟來學習。
莉亞之前就覺得男孩德語講得還不賴,現在發現他還能說西班牙語,馬緹解釋說是他交的朋友太多。當然,男孩笑起來甜極了,只要他想,他能讓任何人喜歡上他。
之前在匈牙利時,他已經出演過音樂劇《棋王》、《搖滾巴巴洛克》,他的朋友之一也在《悲慘世界》劇組,他們同屬一個搖滾樂隊,因此休息時間還被分給寫歌、練習、演出。
總之,馬緹大概是莉亞所認識的在音樂道路上走的最遠的同輩人了。她剛聽到他平時的日程不免擔心他的嗓子會不會超負荷,轉念一想男孩明年就要在嚴苛的布達佩斯表演與戲劇大學苦讀,趁這時候活力滿滿做他喜歡的事是最自然的了。
莉亞不該擔心別人,她自己已經足夠忙了。
十一年級所有的課堂表現、小測驗都要折算在高考成績裡,她為了保持主課全部1分下了大功夫。
戈德里奇拿走了她新寫的劇本,暫無下文,莉亞也不太關心——她一直是個對某些事熱度維持不久的女孩——但她覺得寫劇作很有意思。現在每週叄晚上她去穆勒·裡希特家學習寫作技巧。
裡希特是路德維希家的老朋友,穆勒的侄女還是莉亞的表舅母,兩家從上上輩就有交情。退休以後,穆勒·裡希特一直有帶學生,現在和莉亞一起學習的有四個大學生,還有一個尚在讀中學的小男孩。
《拉萊維王朝》第一卷完成了精校和試印,評論界對L.Ludwig的新作很期待——這也不是莉亞主要關心的事。
原本她打算趁著鋪設大綱的勢頭繼續寫第二卷,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從薩爾茨堡優雅古典的建築中回到科隆,好像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也許能歸類為心境、環境的轉變,總而言之就是——莉亞暫時躲懶不想寫了。
對這件事最失望的是她的父母。他們似乎搶先一步成為了這部書的粉絲,戈德里奇無意中透露他已經把書讀了叄遍。好在他們沒有催她的意思,莉亞也就無負擔地繼續她別的興趣事業,時不時積累一些靈光一閃的想法。
寫一本架空歷史類小說確實需要大量閱讀,這方面盧卡斯幫了大忙。回德國後他們沒有中斷聯絡,莉亞和他在這上面有許多重迭的觀點,盧卡斯給她寄了很厚的書單,有些她得去圖書館申請才能借到。
經由馬緹介紹,莉亞有幸得到了瑪利亞?托蒂的指導。她讓她像海浪一樣想象自己的聲音,於是每天莉亞還要抽兩個小時練習聲樂。
而最讓她有種“真的時間不夠用”錯覺的,是她找了老師,從頭開始學習作曲。
“哇哦。”
馬緹聽說以後,好奇地跟來聽了一次課,然後相當捧場,為女孩驚人的日程表。
“我不該叄年不彈鋼琴的,現在距離我想達到的程度可能還有十年那麼久吧。”
莉亞把頭髮扎高,柔軟的髮梢順著耳朵落在深綠色毛衣領上。
她很耐心,但不免被靈感天賦追逐著急於求成,每當這時候都有種食慾不被滿足的幻覺。
這段日子或許就是甜食裝進袋子裡的模樣。
匈牙利男孩拿著一把弓弦毛糙的小提琴,因為難得的休息神情放鬆。
莉亞發現他的目光有時候會繞過她的耳廓——一個不算冒犯,但像糖塊一樣曖昧不清的習慣。
當她回過頭,總會看到馬緹長長的眼睫和精緻的鼻尖,充滿侵略性的美麗長相。
在沉默之後,他忽然明白過來,然後一笑露出了兔牙。
“因為畫人物的時候總是要先觀察耳朵。”
這個在藝術家庭里長大的男孩道歉的聲音有一點點可愛的鼻音,反而讓他華麗低沉的聲線保留在成年男性與少年之間。
“耳朵的高度和比例,耳孔的深度,與面龐的位置相當重要。”
他用鉛筆蜻蜓點水比了比她的耳朵,莉亞拿走了他的琴把和弓弦。他不在意地靠進沙發扶手上。
“這倒是個好主意。”
莉亞看著琴絃聯想說。
“以前學鋼琴的時候,我覺得提琴手很性感。你聽錄音帶的時候,有沒有注意最開始的地方?小提琴手拉弓時的吸氣聲也會被錄進去,那種安靜的環境中輕輕專注的呼吸聲——賦予了聽眾想象的餘地。”
然後,這個扶手上的金髮男孩,因為她隨口丟下的一句話慢慢地紅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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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聖節到了。
在這一週,莉亞的新書《拉萊維王朝1:鏡橋的行板》發售,她去書展閒逛的時候遇上了鬼怪遊行,不得不和幾個朋友走散。
莉亞不是太著急,索性順著人群加入歡樂的氣氛中。
沿著這條街,有許多流動攤位賣萬聖節特色食物,她看到了手指熱狗、血凍布丁、眼球湯之類令人眼花繚亂的包裝。
莉亞買了一碗硬麵包盛的南瓜湯,用小蝙蝠餅乾沾著吃。
空氣裡瀰漫著深秋甜滋滋的糖霜香氣,莉亞不太餓,但確實也在這樣的節日裡想吃點甜食。
一個黑袍子吸血鬼面具打扮的人走到她面前,搖了搖手中的糖罐,變出一隻小燈籠形狀的糖花,遞給她。
莉亞笑了笑,抓了一把口袋裡的巧克力和他交換。對方抓住她的手,客氣地搖了搖,再對她比了個拜拜的手勢。
雖然這麼說,在遊行的鬼群中間他們離不開太遠。莉亞重新把注意分給周圍的商攤,有賣小蛋糕的,用櫻桃果醬代替血漿的熔岩撻,造型瘮人的血盆大口芝士玉米,還有各種紙袋紗袋絲帶繫著的酒心巧克力。
莉亞一手拎著小燈籠,一手剝開一顆糖紙,用牙齒咬碎了外殼,嚐到了裡面的內餡,她戴著面具,倒沒注意是不是含酒精的那種,只覺得甜甜的,像玫瑰、杏仁、蜂蜜,託卡伊的貴腐甜白。
順著煙火歡呼的人群回望,她發現了隊伍角落形單影隻的吸血鬼,他還拿著糖罐,像是行情不佳的模樣,裹著糖霜的外殼站在路燈下。
莉亞走到他身後,拉著燈柱踮起腳尖,輕輕拽了一下他的兜帽,他回頭,卻沒發現人影。女孩趁機脫掉了這隻鬼的偽裝,對上了男孩驚詫的眼神。
凌亂的金髮黏在他漂亮的臉上,亂糟糟的,大概為了戴面具方便一側紮起在腦後,露出他好看的耳朵和白皙的脖頸,他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自己玫瑰色的下唇,卻蓋掉了先前的糖霜——
莉亞感到有些遺憾,於是摸了摸他的耳朵讓他低頭。
“我想親親你。”
她眨了眨天藍色倒影著煙火的眼睛,微笑著說。
他看著莉亞微微泛紅的臉頰,中了某種魔咒。
迷茫地摟住她。
“那就親我吧。”
◇託卡伊貴腐:匈牙利產的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