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欒難得沒興奮到滿甲板亂竄, 揹著吉他站在他們那個房間的陽臺上, 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場景。
一直都生活在海邊的人, 對海一定不陌生, 但未必會熟悉這種乘船出海的感覺。
輪船離岸,四面都變成海水的蔚藍——這種藍會隨著光線的不同角度改變,有時候會變成更澄澈透明的綠, 有時候又好像有陽光溶解進去,變成暖洋洋的淺棕色。
郵輪完全出港的那一瞬間,逐漸消失在身後的碼頭, 其實會帶來十分細微的不安。
這大概是種和生存相關的人類本能。因為熟悉的陸地變遠,而四面都是海。那些連綿的此起彼伏的海浪不斷向遠處延伸, 無比廣闊,像是沒有盡頭。
方航走過來,拍了下他的腦袋:“在想什麼?”
“在想海真大, 在岸邊不覺得, 現在看原來這麼大。”向欒回過神,揉了揉後腦勺, “在想。”
他有點突兀地忽然沉默,靜了一會兒,又樂了下:“在想幸好。”
向欒沒有再往下說,方航也不問,只是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腦袋頂上。
向欒有點想扯開喉嚨喊一嗓子。他探出頭看了看左右兩邊的陽臺,不太好意思喊,最後還是把吉他摘下來。
他把吉他從琴包裡抱出來,珍惜地摸了摸那個特籤,找了個地方坐下,撥了兩下弦。
琴聲散在海風裡,立刻就有伴飛的海鳥跟著應和。
人這種生物總是會有自我保護機制,越是難受的時候越要咬牙忍著,越害怕越不肯承認,那一口氣絕不能松,說什麼都要較勁撐下去。
大概只有到了最放心、最輕鬆的時候,那種餘悸才終於潮水一樣徐徐湧上來。
向欒撥了一會兒琴,咧了下嘴,笑著揉了揉後腦勺。
……幸好。
要真是像哪種最害怕的情況,他現在來海上唱歌,估計能從第一根弦放聲咧著嘴嚎到最後一根。
到時候哭得喘不上來氣,話都說不清楚,還唱歌呢,眼淚直接能把吉他淹了。
幸好他們能在這一邊說笑一邊談天、一邊唱歌給他哥聽。
幸好。
海這麼大。
向欒埋頭在那兒練琴。
他的第一首歌寫好了,旋律很滿意,就是還覺得編曲作詞都太稚嫩。至少現在還完全不好意思唱給他哥聽,想再潤色潤色。
潤色得有點太過專心——等向欒察覺到方經理在不斷偷偷踹他、給他打眼色,又發現他哥竟然就在陽臺正下方的甲板上的時候,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向欒抱著吉他猛地跳起來,頂著張大紅臉立正站在陽臺上。
方航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事不關己地立正站在他身邊。
明熾今天穿的和平時完全不一樣。
他沒有穿風衣,也沒穿休閒服,和其他郵輪上的人一樣換上了海員的制服。
現在是休息時間,明熾按照日程表,正被安排在甲板上曬太陽,等明先生巡船回來一起去吃午飯。
早秋的風和陽光就是又熱又涼,尤其海上,風會帶起相當涼爽的氣流,太陽又把人曬得暖洋洋不想動。
明熾靠在藤椅裡,剪裁合體的襯衫被領帶束得服帖,內斂的藏藍色制服外套披在肩上,簷帽隨意收在臂間。
這會兒沒什麼事做,他低頭正在便籤上專心寫著什麼,也不知道離得這麼近,聽沒聽見上面這麼明顯響了半天的吉他聲
向欒光是看著都心癢到不行,從牙縫裡給他方經理擠話:“方方方哥,我還有沒有機會去當駐船歌手……”
“不行!”藝人部經理什麼都能聽,就聽這個一秒頭疼,“你風衣到了嗎!不還沒到嗎,怎麼又看上別的了!”
“就是沒到啊!”向欒急得直蹦,“方哥!你看我哥!看我哥多帥!”
方航當然看見了。有那麼幾秒裡,他還差點就把娛宣部抓過來拍照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去翻攝影機:“那是咱們公司臺柱子!你看咱們部那幾個,穿上風衣像樣嗎?”
向欒一秒洩氣,蔫頭耷腦抱著吉他,又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多探頭往下看了好幾眼。
“前臺柱子!”方航想起明熾已經退圈,自己又糾正,“你什麼時候能有這個水準,我們也不用每天都看著總經理的舊錄影解眼饞了。”
向欒當然也想——知道明熾不打算再回來做藝人的時候,他這個鐵桿粉絲的確也難受了那麼好幾秒鐘,但立刻就又覺得完全沒問題。
他哥想幹什麼當然就能幹什麼,誰都不準說三道四,一切都必須以他哥高興為準。
……況且,這個決定對他們來說聽起來有點突兀,但只要見過明熾的人,就都會忍不住覺得合適。
明熾的吉他不光該給聚光燈下的觀眾聽,也該給山聽、給雲聽、給風和海浪聽。
向欒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給他哥丟人,躡手躡腳準備換個不起眼的地方接著練,忽然又被方航踹了一腳。
明熾寫完了便籤,忽然抬起頭,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他們住的房間就在二樓,離甲板完全不算遠,這個距離看過去,連那雙眼睛裡那點明淨的笑意都顯得特別明顯。
“快快。”方航低聲催他,“抓緊機會,就現在彈!”
向欒還沒修改好,急得額頭直冒汗:“不行!這個版本我還不滿意,有幾個小節總覺得彆扭,還得重新調整,我又沒有思路……”
向欒抱著吉他,正面紅耳赤地想著要不要拔腿就跑,忽然看到明熾打了個手勢,不由怔了下。
明熾拿出個空的海螺殼,把那張便籤紙撕下來塞進去,又翻出塊奶糖封口。
他拿在手裡掂了兩下,覺得分量差不多合適,就揚手拋上去。
看到明熾的動作,向欒就立刻把吉他塞給方航,衝到陽臺穩穩接住了那個海螺殼。
方航幫他抱著吉他,看向欒光顧著把糖剝開樂顛顛塞嘴裡,急著催:“快快,紙條寫的什麼?”
向欒含著糖,手上利落地把紙條拿出來開啟,忽然瞪圓了眼睛。
方航跟他湊在一起看,完全看不懂:“什麼東西,暗號?”
向欒反反覆覆把紙條來回看了幾遍,心花怒放接過吉他:“歌!我哥幫我改的歌!”
“原來還能這麼改,我怎麼這麼榆木腦袋!”向欒拍著腦門,立刻坐在床上彈了幾遍,“這樣就順多了!”
方航看他興高采烈,也跟著高興,抱著胳膊靠在一旁,聽著向欒埋頭來來回回地練。
他對音樂幾乎完全是外行,只能簡單分辨好聽或是不好聽,其實剛才就已經覺得向欒那首歌不錯,就這麼唱也完全沒問題。
但這麼一改過,那幾個小節幾乎是立竿見影地起了變化。向欒彈過幾遍之後,方航已經能跟著他哼出來。
“怎麼做到的?”
向欒完全想不出來,扯著方航問:“樂理我也都懂,就是想不到這,我什麼時候也能這麼厲害?”
“要靠閱歷。”這個方航會回答,沉穩地給他講,“需要豐富的經歷,也要充沛的情感……”
向欒興奮地蹦起來,衝去陽臺想要和明熾道謝,才發現陽臺下的藤椅裡已經沒人了。
明先生巡船回來,和家裡的小先生一起去用午餐。
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走遠,不知道說到了什麼,明先生就把自己有船長標誌的簷帽摘下來,端端正正戴在了小先生的頭上。
……
追到陽臺的方經理和自己部門的藝人一起目睹了這一幕。
這一幕也太酷了。
要是電影,就特別適合當最後馬上要謝幕的時候,用來告別的那個畫面。
曬太陽,隨手改歌,事了拂衣去。
向欒也想有閱歷,抱著吉他喃喃:“……方哥。”
“不行!”方航怒吼,“等你二十歲以後再考慮!”
向欒超級遺憾地長長嘆氣,回到剛才的位置繼續練琴,又被方航拍著腦袋提醒注意給吉他防潮,郵輪上有專門給他們存放保養樂器的地方。
向欒垂頭喪氣答應,其實咬著的那塊奶糖甜到不行,嘴角早咧上了天。
方航收拾好東西,準備回來叫他去吃午飯的時候,看到向欒難得地沒在彈吉他,相當中二地張開手臂,愜意地閉著眼睛,讓海風打在身上。
……幸好。
幸好。
方航自己也餘悸,他拍了拍胸口,搖頭笑了笑。
幸好他們總經理那麼厲害,那麼棒。
幸好明熾還願意回來。
他們也終於有了心情去放鬆和高興。太陽好看、雲好看,海浪裡的太陽像碎金砂,連風都像是甜的。
……
明熾和明危亭在頂層的餐廳。
這裡的視野很好,海上一望無涯,海天的交界近得像是就在眼前,又好像遠到觸不可及。
甲板上的乘客們正享受最舒服的午後。陽光慵懶柔和,風靜水平,趙嵐夫婦已經和淮生娛樂的朋友混得相當熟,在一起聽幾個年輕的樂手玩音樂,匡礪和方航在船舷邊聊天。
祿叔已經把邀請函都送了出去。晚宴的時間被定在了這段旅程結束前的最後一天,他們會一起和所有朋友吃飯。
每張邀請函都是手寫的,落款的位置,兩個人的親筆簽名和印章都並排貼在一起。
明熾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時間,把畫架在寬闊明亮的露臺上支好,開始處理那幅他手術前畫的、誰也看不懂的疑似後現代藝術的油畫。
明危亭幫他調顏料和洗筆,兩個人的配合已經相當默契,明熾正在找想要的那支筆,明危亭已經把小狼毫遞給他。
明熾眼睛裡淌出笑,一本正經向專業的助手先生道謝,屏息凝神,專心把那些輪廓勾勒出來。
明危亭看他畫了個角落,已經猜出來:“是我們。”
“是我們。”明熾點了點頭,“我那時候想,如果等手術以後,我還能看懂這幅畫。”
——那些色塊並不是無規律分佈的。
它們打了底,就像手術前養身體的那一個月,有些時候他腦子清楚、有些時候沒那麼清醒,也有些時候他像是在霧裡茫茫然走。
但不論是哪一種,都鋪下了一片新的濃墨重彩的底色,這些鮮豔的底色最終驅散了那片茫然的霧。
他沿著這些底色走出來,他給自己定了個手術以後的小目標。
至少等做完手術,還得能看得懂這幅畫吧。
明危亭一隻手撐在他身側,肩膀俯在明熾肩頭,看著明熾手裡的筆。
“這是我們在雨裡,第一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