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醫館,沈至歡上了她來時坐的馬車,而陸夜則翻身上了馬,像是故意的一樣,沒有跟她同處在一個地方。
沈至歡上馬車之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陸夜不去看她冷漠的目光,只跟他道:“…我們先回家。”
回家,他還真敢說。
到底哪裡才是她的家。
回到莊子以後,沈至歡從馬車上下來,翠屏不敢吭聲,默默的扶著沈至歡,沈至歡站在原地沒動,陸夜也從馬上翻身下來。
他把韁繩遞給連尤,動作很慢,然後轉身跟沈至歡道:“歡歡,我臨時有點事,你先回去,我等會就回。”
沈至歡沒有回答,陸夜旋即轉過了身,動作有點慌忙,然後低聲跟連尤道:“走吧。”
盛白鬍站在旁邊,雪月也從藥堂趕了過來。
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今天上午夫人走了之後,師父和主上相繼趕到,問了他一大堆東西,又打開了矮櫃,看見藥方丟失了之後,師父就陡然跪在了地上,他不知道怎麼了,就也跟著跪下。
可是主上卻沒有閒暇去管他們,那是他第一回看見主上露出那樣的表情來。他的主上,明明做事向來遊刃有餘,狠辣無情,鮮少會有無措的時候。
雪月站在盛白鬍旁邊,看著陸夜和沈至歡往兩個不同的方向走著,周邊肅穆一片。
“主上是不敢面對夫人嗎?”
盛白鬍沒有回答。
雪月不解,問:“師父,發生什麼了?”
“難道是我剛才做錯什麼了嗎?”
盛白鬍看著陸夜離開的方向看了半天,旋即搖了搖頭道:“沒有,是我做錯了。”
雪月篤定道:“師父沒有錯。”
他又問:“那個藥方很珍貴嗎?可是夫人是主上妻子,就算拿了也沒有關係吧。”
盛白鬍收回目光嘆了口氣,聲音蒼老,解釋:“那個藥方是我原本寫的關於阻止夫人恢復記憶的方子,只不過毒性太強就棄了,還沒來得及銷燬。”
“誰能想到夫人會過來找這個呢。”
雪月木著一張臉,思忖片刻後,青澀俊朗的臉上露出幾分認真來:“主上本不該那麼做的。”
盛白鬍道:“你不懂。”
雪月道:“就算是廢棄的方子又如何,主上最終給夫人用的,就算毒性再小也還是有的。就算對夫人的身體沒有那麼大的傷害,也不該擅自如此。”
盛白鬍被雪月攙著,走的慢慢悠悠:“你年紀小,這世間因愛生欲,是人之常情。”
雪月道:“因愛生欲,可愛也會讓人剋制欲.望,主上卻選擇了放縱。”
盛白鬍一哽,竟說不出話了,他輕斥了一句雪月:“你這孩子,這世間又哪有你說的這般簡單。”
直到傍晚,陸夜都沒有回來。
暮色四合的時候,天際灰暗一片,倦鳥歸巢,從空中掠過。
綠衣丫鬟邁著碎步走過長廊,然後敲開了沈至歡的房門。
是翠屏開的門,丫鬟傾身跟翠屏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又匆匆退下了。
藥方被沈至歡平攤在桌上,翠屏輕手輕腳的走到沈至歡身邊,道:“夫人……”
“說。”
翠屏斟酌了一下措辭,道:“主上派人傳話過來,說振江那邊有人叛亂,他要帶人去解決,最快三天才能回來。”
沈至歡坐在圓凳上,她問:“還有嗎?”
翠屏道:“…主上讓您按時用膳,好好休息。”
沈至歡聲音聽著很平緩,道:“我不管他現在在不在莊子裡,半個時辰內如果他沒來見我,那這輩子都不用回來了。”
翠屏道:“可是夫人,主上他…”
沈至歡打斷她:“照我的話去做。”
“……是。”
沒過一刻鐘,外面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腳步聲到門口戛然而止,沈至歡朝門口看過去,能看見陸夜映在一旁窗紙上的身影。
他站了好半天,才慢慢的推開門走進來。
見沈至歡坐在圓桌邊,便一如往常一般問她:“歡歡用過膳了嗎,沒有的話我叫人送過來。”
沈至歡沒有回答,陸夜又走到燈臺旁燃起了燈:“怎麼不燃燈,天已經黑了。”
火光燃起,搖搖晃晃的,房間裡變的昏黃,顯出了幾分暖意。
沈至歡的目光輕飄飄的落在他身上,可是這淺淡的神色裡其中到底夾雜了幾分怨恨,陸夜根本不敢去看。
直到此刻,他仍在幻想興許還有轉機,於是他主動的故作輕鬆的主動提起道:“…歡歡,你看的那副藥根本就沒用在你身上,你下次如果想知道什麼,直接問我就好了。”
沈至歡冷笑了一聲,道:“問你,然後讓你繼續騙我,對吧。”
陸夜臉色一僵,道:“……我沒有騙你。”
“你的嘴裡還有一句真話嗎?”
她笑了兩聲,道:“行,你沒有騙我。”
她指著自己道:“那你跟我說說,我是誰?”
陸夜不出聲,沈至歡心裡便越發失望,她甚至直到此刻都緩不過神來,心跳的很快,甚至呼吸不過來。
她不相信這是陸夜會做出來的事情,畢竟陸夜曾經救過她那麼多次。
救過她,也愛她,又怎麼會忍心去傷害呢。
可她越想,心裡的鬱燥就越發的明顯,她長舒一口氣,道:“你說,沈長鷺沈沈樂然是我什麼,前幾天從葉康經過的人,他是我什麼?!我與兄長對面不能相認,與沁蘭對面不相識,你說你沒有騙我?”
陸夜卻有些木然的想,她果然想起來了。
“你想起來了。”
沈至歡道:“嗯,這不是很明顯嗎?”
沈至歡盯著陸夜的臉,道:“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嗎?”
沈至歡聲音放的輕了些,甚至像情人溫柔的耳語:“你一定是知道的。”
“從你的青梅竹馬蘇嘉月把我騙出去,劈頭蓋臉的辱罵我的卑賤,指著腦袋告訴我,我配不上你,把我,沒人問沒人管的沈至歡踩在地上羞辱的時候——我是那個時候想起來的。”
陸夜拉住了她的手,道:“可我以後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你能相信我嗎?”
她的手被他握的發痛,她不答反問:“陸夜,我問你,我是誰?”
陸夜呼吸粗重,沒有回答。
沈至歡又問:“我是誰。”
陸夜這才道:“…是沈至歡。”
“是,我是沈至歡。我有父親有兄長有姐姐,我什麼都有,是你剝奪了我的一切,你很開心吧。”
陸夜啞著嗓子,問:“什麼?”
沈至歡直視著他,道:“我被人追殺落入山谷,失去記憶後任你玩弄,你以前遇到過這種好事嗎?”
沈至歡的話直直的擊穿了他這數天來的偽裝,撥開了其中一層又一層偽善的自我安慰,把其中最悲哀的事實拿到了他的面前。
她把她的不幸說成他的幸運,諷刺至極。可對陸夜來說,又的確無可辯駁。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清晰無比的意識到,沈至歡就是想起來了。
那就沒什麼好解釋的了,不管他說什麼,結果都是一樣的。
沈至歡其實沒有想要在陸夜面前表露出傷心與難過,她不願意去承認自己狗奴才在自己心裡的地位,可是說了這麼多,她的眼睛還是紅了。
陸夜憑什麼這麼對她。
她拿起那張藥方,甩在了陸夜的胸口,還算冷靜:“想讓我不怪你也可以。解釋吧,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相信你。”
陸夜接住藥方,拇指和食指緊緊的捏著,幾乎要給它碾碎一般。
沉默了半天,他才道:“你當時喝的藥不是這個。”
沈至歡問:“那是哪個?”
“它藥效並不強勁,對你的危害幾近於……”
陸夜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了,他閉上了嘴,第一回覺得開口竟如此艱難。
他想對沈至歡說,最終定下來的方子,對她的身體傷害降到了最小,只要後來調理得當,完全是可以彌補的。
還想說,其實他後悔了。
可是這似乎又是另外一層自我偽裝,不管傷害再小,那都是傷害。
如果沈至歡喝第一口的時候他真的後悔了,那沈至歡又怎麼可能會再喝第二碗,第三碗。
“……對不起。”他道。
蒼白無力這四個字已然不足以形容。
沈至歡等了很久,陸夜都沒有再說出別的來,於是她問:“還有呢?”
“你承認了是嗎。”
沒有什麼承不承認的,事實擺在眼前,他說什麼都沒用。
沈至歡點了點頭,道:“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不再看他,指著木門,道:“滾出去。”
陸夜站著沒有動。
沈至歡道:“我讓你出去,你聽不見嗎。”
可陸夜還是沒有動,他靜靜地站在沈至歡面前,低著頭不發一言。
這場爭吵裡,好像只是沈至歡一個人的宣洩,這樣的沉默卻無時不刻都不在告訴她,她這些日子是活在了一個怎樣的環境裡。
是,陸夜救了她。
她的失憶與陸夜無關,他可以騙她,沒有關係,他忙,所以疏忽了讓人欺負她,也沒有關係。
可是他憑什麼阻止自己想起來,就算那副藥對身體傷害不大又如何,她根本就不在乎這點傷害,只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沒人有資格去控制她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