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謝長明和盛流玉。
這三生三世,這一場大夢。
謝長明看到了真實的世界。
與方才一樣的湖,一樣的蓮花,但它們只是仙家福地的一部分,是他們的住所。倦鳥歸巢,盛流玉眷戀這裡,他選擇在熟悉的地方死去,
謝長明的懷裡抱著盛流玉,他看到小長明鳥的手腕上套著已經扭曲了的金鐲子。
過去的記憶紛至沓來,湧入謝長明的大腦中,他只能勉強抓住其中的一些碎片。
十三歲時,謝長明從那座不知名的小山上醒來,一隻灰撲撲的笨鳥撞在他的身邊,企圖啄下他鬢角那朵野花,被謝長明當場抓獲。
十五歲時,謝長明發現萬法門的異樣,攜鳥逃命,誤打誤撞逃到黑海邊,去往陵洲,小鳥卻在途中走失。
又過了兩年,謝長明回到東洲,去往麓林書院,透過入學考試,想要一邊讀書,一邊找鳥,湊巧碰到乘仙船而來的小長明鳥。
謝長明沒有重生,盛流玉不知道什麼是命運,第一次見面時,彼此看對方都不順眼,覺得不會有什麼交集,誰都沒有預料到以後的事。
謝長明教盛流玉讀書,盛流玉為謝長明找鳥,找來找去,眼前這隻就是自己的鳥,綁架代替哄騙,謝長明成為小長明鳥的飼主,成為盛流玉的道侶。
這樣近乎圓滿的一生一世。
謝長明睜開眼,他知道盛流玉想做什麼了。
於是問:“你的記憶是什麼時候恢復的?”
盛流玉也從夢中驚醒,他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衣衫不整,露出脖頸處深深淺淺的紅色淤青,那是謝長明在幾個時辰前留下的痕跡。
幻境中的三生三世,現實中不過是一場夢。
盛流玉的那些激烈情緒似乎在沒有結果的對峙中被消耗殆盡,他平靜地回答:“不能算是恢復。”
他仰著頭,眼角微紅,金色瞳孔裡倒映著謝長明的臉:“你去埋葬許先生的骨灰時,我……我看到一隻蝴蝶,非常美麗,就想去捉,鐲子不小心從手腕上掉下來了。”
盛流玉看到那些記憶的碎片,他知道那些是真的,卻不想相信。和謝長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捨不得離開,但知道自己一定要完成最後一件事。
謝長明替他取下鐲子,最後開放的那朵蓮花上還沾有些許鏽斑似的痕跡。
即使是盛流玉,也不能憑一己之力編織出困住謝長明三生三世的幻境。他用掉了歷代死去長明鳥留下來的血,將自己的記憶也存放在了這個鐲子中。
長明鳥的血快用盡了,幻境也會消失,盛流玉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他伸出手,很輕地碰了一下謝長明緊皺的眉眼:“要是你沒有發現就好了,本來這次一定可以的。”
謝長明會親眼看到盛流玉被修仙界的眾人千刀萬剮,凌遲處死,他的道侶被毀掉,不會再心甘情願跳入深淵。
天道想要得到謝長明吃下的那枚果子,只有他跳下深淵才行。但是以謝長明的修為,世上的任何一人都無法強迫他,是謝長明自己願意以身相殉。
盛流玉用的是禁咒之術,如果在幻境中的謝長明想法改變,那麼現實中謝長明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只可惜在最後一刻功敗垂成。
謝長明憐愛地蹭了蹭小長明鳥的臉,抱怨似的:“那些事都是你做的,不知道的以為我對你強取豪奪,深仇大恨?”
盛流玉知道謝長明的意思是不在意那些,也想讓自己不要在意,但他的確以保護之名,做了很多傷害謝長明的事。
第一世的時候,盛流玉想的很簡單,謝長明是一個不願意被強迫的人。他讓人給謝長明餵了丹藥,終其一生,謝長明的心境都不能提升,只有金丹的修為。小重山得到天道昭諭,昭告天下,謝長明為萬惡之惡,如若他不能葬身深淵,天道便會對世間萬物降下懲罰,將一半生靈投入深淵。修為低微的謝長明逃無可逃,不出意外地被抓住。
謝長明願意死去,那隻養了十多年,從未化形的笨鳥則會好好活下來。
這是第一個夢的碎裂。而再次抹去謝長明的記憶需要耗費太多靈力,盛流玉只好將錯就錯,讓謝長明帶著記憶開始第二個夢。
幻境是完美的,即使是謝長明,也不可能找得到破綻。
施展這樣一個禁咒,對盛流玉自己也有諸多限制。他不能作為一個旁觀者,隨意地改變這個世界,一旦幻境開始,謝長明從沉睡中醒來,他的記憶也會塵封,投身其中,維繫幻境的運轉。唯一能作出改變的時間,只有在幻境開始之前。
第二世時,盛流玉從深淵中拿出還未破殼的蛋,送回小重山,偽造昭諭,以天道的名義將自己困在小重山中,眾多長老嚴密看管,他沒有和謝長明再相遇的機會。
只有謝長明臨死前的那一次,他作為神鳥,告知謝長明自己的死訊,謝長明在世間再也沒有留戀之物。
僅僅是那一眼。
那時的盛流玉不知世事,沒被人教導,也從未感受過愛,他是高高在上的神鳥,對謝長明這樣殺人如麻的魔頭沒有憐憫。
關押魔頭的牢房處於地下,陰暗潮溼,與潔淨的盛流玉格格不入,他有一千個理由不用親自前往告知謝長明最後的結果。
可他還是順從了本能,推開那扇門。
看到謝長明的痛苦時,盛流玉會為了這樣一個人流淚。
命運不可違抗,他們此生的交集只有這一次,謝長明也願意為盛流玉的那滴眼淚而死。
聽到這裡,謝長明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著盛流玉赤裸光滑的脊背,平靜地說:“你是我重來一萬次也會愛上的人。”
但盛流玉沒有一萬次的機會。
那枚金鐲子中封印了長明鳥一族所有過去死去的鳥的血,才足夠盛流玉支撐起這樣一個幻境。但也最多隻有三次機會,鳥的血總會用完,夢境總會結束,一切都會消失。
所以在第三個夢中,盛流玉選擇了最極端的辦法。
他們就像現實中一樣相遇相知相愛,盛流玉要讓謝長明看到自己的死。
盛流玉的嗓音發顫,他失去了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會陷入這樣的境地,你根本不會死。”
謝長明強硬地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會被允許出生。”
天道想到得到謝長明身體裡的那個果子,但一旦謝長明出生,他的命運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天道不可能得到一個不存在的人。
直到天道從小長明鳥的命運中看到謝長明。
謝長明堅定地說:“你是掌控我命運,讓我活著的人。”
盛流玉恍惚間搖了搖頭。
施展這樣一個幻境,幾乎讓小長明鳥消耗殆盡了,他也哭的累了,意識變得模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臨睡之前,他感覺到謝長明擦掉自己的眼淚,很輕地哄自己:“睡吧。醒來就好了。”
謝長明不是一個會犧牲自己拯救世界的人。
但天道掌控著小長明鳥的生死。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謝長明有自己的。
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得償所願。
盛流玉是在三年後的一個春日裡醒來的。
深淵的烈火已經熄滅,那裡不再有餓鬼了。
世間萬物以為自己得到了寬容,不必隨意地死去一半。可能確實有人察覺到了天道的異常,但那太遙不可及了,是他們無法觸碰到的境界,他們選擇忽視。
無論是天道,還是芸芸眾生,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結果。
但謝長明確實是自願獻身的,世上沒有誰能強迫一個立地飛昇的人死去。
他為了一隻鳥而獻身,不算是拯救,而是推遲了那個清洗時間的來臨。
天道總會重來,深淵的烈火會再次燃起,下一次是什麼時候,盛流玉已經不去在意了。
死去的是謝長明,失去的是盛流玉。
盛流玉站在深淵前,眾生怨念被謝長明的血撲滅,餓鬼煙消雲散,不會再有暴亂,深淵只是橫亙在大地之上的一條尋常的裂痕。
也是埋葬謝長明的地方。
貓喵了幾聲,它問盛流玉是想要跳下去嗎?
盛流玉搖了下頭。
令人奇怪的是,短短三年,深淵的石壁上卻長滿了無數花草,突兀地衝破桎梏,是世上最有生機的地方。
一棵巨大的、宛如生長了成千上萬年的古樹盤虯臥龍,從深淵中長了出來。
盛流玉伸手去碰那棵樹,突然感到一陣安心,像是找到了寄託之處。
這棵樹會是謝長明長成的嗎?
盛流玉莫名地想。
鳥本來就是棲息在樹上的。
盛流玉有一瞬的恍惚,所謂的命運,所謂的犧牲,所謂的拯救,他曾做過的事,他所在乎的人,現在都已經消失。最初的最初,他不過是一隻等待被謝長明找到的小鳥。
僅僅如此而已。
盛流玉褪去人形,化成長明鳥的樣子,展翅飛上了那棵樹的枝頭。
他感覺自己被保護得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睡著了,就像過去每一次睡在謝長明的懷裡。
謝長明告訴他醒來一切都會好,所以他選擇再次入睡。
繁密的枝葉將他環繞,遮住光,擋住雨,只有長長的尾羽從枝頭垂落,偶爾會露出一點痕跡。
這裡有一隻長明鳥。
小長明鳥沒有做夢,就像還未破殼的時候,他失去對外界的一切感知,封閉自己。
不知道會睡多久,他希望自己能一直睡下去。
第176章 “好”
比起幻境中的謝長明,現實中的謝長明對天道瞭解得更多,甚至有過直接的接觸。
天道不是所謂的神,沒有實體,祂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每一個細微處,是這個世界執行的規則。
規則永遠理智,永遠不會有例外,眾生平等。
某一個瞬間,就像齒輪在轉動的過程中卡了一下,只是一個很細小的差錯,天道突然產生了某種念頭,應該引導眾生向著所謂的“善”,祂不再是純粹的規則。一個不存在惡的地方,也不會有什麼被稱作為善。
當天道趨向“善”的那一刻,“惡”也開始滋長,但與“善”相比,祂只是微小的火,不值一提的陰暗面。
籌備中的地府還是被廢棄,天道依舊擁有對萬事萬物的審判權。
“善”把持著尺度,祂的規則之下,這個世界有條不紊地執行著。
“惡”真正成長起來是另一個意外。
百億須彌山,百億日月,名為三千大千世界。
此世之外,另有別的世界。陵洲是一個未長成的小世界,落在這個世界中,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未長成的世界可能是另一個世界裡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本來它會隨著時間會慢慢長成,脫離此世。但陵洲沒有能等到這個時候,被“惡”吞噬,失去所有力量,變成這個世界中孤懸海外的一個洲。巨靈族是陵洲上最原始的生物,他們與山石一同出現,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靈,連力量的體系也完全不同。靈力是他們不能理解運用的力量,所以盛流玉的幻術無法欺騙巨靈族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