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與周培青還是熟悉的,繞著他的腳邊轉了兩圈。周培青疲憊的面容在看到商淼遠的瞬間洋溢起一點光彩,輕輕撫弄了一下他的肩膀,問:這兩天還好嗎?
商淼遠握住他的手,說:還好,沒什麼問題,寶寶很乖。你呢?
我也很好。他走進客廳的衛生間去洗了個手。
商淼遠就靠在衛生間的門框上看著他。
暖光下,周培青透過洗臉池上的鏡子看到他溫馴柔軟的倒影,笑了一下,說:你打算看著我上廁所嗎?
商淼遠乾脆走進來關上了門,靠在門背後,就這麼大大方方地陪著他上廁所。我很擔心你。
我知道。周培青甩了甩手上的水,過來擁住他。
兩人從衛生間裡走出來的時候聽見父母一輩正在談話,餘珮面對著灶臺,周元帥就站在她旁邊,說:事情沒有糟糕到那個地步,有分辨力的民眾還在多數,如果情形實在難堪,大不了我主動請退。新一輩裡也有不少好的人選,只是現在這形勢,我多少有些不放心罷了。
餘珮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說:方毅太下作了,我沒想到,這些年他變了這麼多。
他現在是不成功便成仁,手段自然極端。我只是沒想到培松也攪進這件事裡。周元帥說完,嘆了一句,他那麼年輕,不該被這麼毀了
是我沒有仔細盯著他
是我對他太嚴厲了。元帥截過妻子的話頭說,越怕什麼,越會發生什麼,我原本以為不讓他去參軍,就不會重蹈方毅的覆轍,沒想到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過了一會兒,餘珮的眼眶似乎是紅了,問: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去看看他?
周元帥沒有說話。
衛生間旁,年輕的夫夫聽了一會兒,故意加重腳步聲,往餐廳走過去。
一個月來連續分隔兩地,四人難得有機會一起吃一頓晚飯,雖然只是簡單的兩碗麵,卻顯得彌足珍貴。
他們不再談軍部和方毅的事,只專注於眼前的食物。
第38章
夜晚的空氣有點涼,透過窗戶吹進暗色的房間裡,床上躺著很久沒有共枕過的兩個人。周培青半闔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輕輕撫觸商淼遠的肩膀,兩個人靜靜地躺著。
商淼遠白天休息的時間夠長,晚上便有些睡不著,他抓著周培青的另一隻手,聲音很輕,幾乎湮沒在夜色裡,如果周培青此時睡著了,便聽不見他的問題了。
他問:你明天還去上班嗎?
周培青的喉嚨有點喑啞,帶著很淺的睡意,說:近期我和爸都不去上班,可以在家裡陪你們。
商淼遠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僵了一下,半晌才安慰似的說:也好,你們很久都沒有休息了,之前奔波那麼久,總是出差,在家好好休息兩天也好。
周培青聽出他語氣裡的安撫意味,也知道他此刻必定十分擔心,故作輕鬆地玩笑道:經歷了這場事,我以後說不定要失業,到時候就得仰仗你養活我這個只有肉AA體的小白臉了。
商淼遠沒有說話。
周培青低頭去看他的表情,笑道:怎麼?不願意養我嗎?
商淼遠在他的頸窩裡蹭了蹭腦袋,說:真的無可挽回了嗎?或許不然我出面去解釋一下?就說雖然你的父母之前逼迫過我,但我們現在是兩情相悅的
周培青笑著打斷他:終於跟我兩情相悅了嗎?之前是誰說只欣賞我的肉AA體,再也不要依賴我了?
商淼遠很輕地哼了一聲,說:我現在也是這樣想的,如果我把你當成唯一的光,你以後只會辜負我罷了。
我怎麼會是那麼惡劣的渣男?
長得好看的男人最會騙人了。
那你是在說你自己了,我猜你現在就在口是心非地騙我。周培青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轉而去玩他的耳朵。
商淼遠癢得抖了一下,說:我都不知道你的甜言蜜語裡有幾兩真心實意
那我以後不再說甜言蜜語了。
我看你這張嘴巴,不說些甜言蜜語恐怕會憋瘋。
周培青笑道:那可怎麼辦?我自打出生嘴巴就這麼甜,你不是嘗過嗎?
商淼遠因為他這句不輕不重不鹹不淡的調戲紅了臉,結婚這麼久,連孩子都快生了,他還是很容易因為周培青的一兩句話就心跳加速小鹿亂撞,他是愛著周培青的,可能愛得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深刻,但他不能讓周培青知道這件事,如他方才所說,萬一兜了底,將來被辜負的時候,怕是連一點顏面也沒有了,雖說愛情這個東西面前,顏面一共也值不了幾個錢,但入場時雖然狼狽,離開時總得姿態好看。
周培青見他紅了臉,看他怪可愛的,低頭親了一下他的髮旋。
商淼遠嘴裡說著要跟人劃清界限,身體卻有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仰頭獻上自己的嘴唇,說:既然你要靠著我生活,現在就拿出一點誠意吧。
小別勝新婚,於是這天夜裡,周培青誠意滿滿地將自己貢獻了半個晚上。
東方亟白,窗外的蟬聲漸漸淡去,清晨的涼風驅散了瀰漫整晚的曖昧氣息。商淼遠枕在周培青的手臂上,微張著嘴唇,露出兩顆米粒一樣白而整齊的門牙,微長的捲髮在額頭上各有各的想法和姿態。
周培青睜著眼,慢慢將他的額髮撥弄開,盯著他的眉眼看了一會兒,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
商淼遠像是他既定軌道里少有的不確定因素,以一種滑稽的姿勢闖入,像只誤入了別人家的貓,也不管房子主人同不同意,先是躲進角落裡窺探,一點兒動靜就能讓他驚慌失措地上躥下跳,在屋子裡的所有器物上統統留下自己的痕跡,待發現那動靜不過是風吹了窗欞,才坐回某個他認定了的寶座,強裝鎮定色厲內荏地甩著自己柔軟的尾巴舔爪子。
等主人真的適應了他的存在,期待著與這小東西和平共處相親相愛的時候,他卻炸起渾身的毛,無論如何要與人劃清界限老死不相往來。彷彿兩人之前所有的相處和情誼都是他一廂情願,也彷彿那些拿腦袋蹭他掌心和臉頰的日子都是別的小妖精所為,總之,這小東西對著他自己的影子吃乾醋,堅決不肯再配合,要拋棄他這座房子了。
周培青想到這裡,伸手捏了一下商淼遠肉乎乎的臉頰。
睡夢中的人皺了一下眉,手腳並用地將始作俑者推得遠一些,可這作怪的人卻著實不要臉,偏偏要把人困鎖在自己的懷裡,緊緊地箍住他的肩膀,還要在他的臉頰上狠狠地咬一口。
商淼遠夢中囈語:大大灰狼
周培青笑著鬆開狼嘴,又親了他一口。
六七點鐘,草地上結滿露水的時候,周元帥牽著半夢半醒的周培青跑出了家門。可能是人老了話多,就連堂堂將軍也不例外,他一邊晨練,一邊對著周培青發牢騷,數落他兒媳婦一點不知道體貼自己丈夫的辛苦,還要給只狗起這麼個同名同姓來洩憤。
周培青是隻撒開丫子就六親不認的傻狗,也不知聽見沒有周元帥的怨言,難得有這麼個老當益壯的能陪著他在空中放飛自我,登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狂奔起來。
等周元帥回家的時候,精神面貌已與往常大家長的風範截然不同。他牽著狗繩一路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把同樣累得吐舌頭的狗交給餘珮,說:這狗的競爭心太強了。
餘珮:與他相處幾十年的夫人沒忍心吐槽,只是靜靜地接過狗繩,給狗將脖子上的項圈鬆開。
周元帥問:孩子們呢?
應該還沒起。
這個周培青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娶了個妲己就想學從此君王不早朝了?周元帥一邊拿毛巾擦自己額頭上的汗,一邊向衛生間裡走。
你瞎說什麼呢?餘珮道,左右也沒什麼事,小別勝新婚,你管得太寬了,總得給年輕人留點空間。
元帥哼哼唧唧沒再說什麼。
夫人在旁邊看著他洗手洗臉,忽然問:你前段時間去看過培松沒有?
周元帥洗涮毛巾的手頓了一下,半晌才說:不符合紀律。
餘珮聽他這樣說,也沒再爭辯什麼,說:那我自己想辦法。
日上三竿時,周培青才從房間裡出來,身上還帶著股慵懶勁兒,與往常精神肅整的軍人風貌大相徑庭,讓周元帥好一陣數落: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
周培青並不在意他父親的嘮叨,而是走到餐廳裡倒了杯溫水,端著那水又上樓去了。
餘珮問:淼遠醒了嗎?
醒了,渴了,我下樓來給他倒杯水。
餘珮說:這上下樓倒水確實不方便,不然我們再買一個飲水機放在樓上吧,以後寶寶出生也方便一點。
元帥本想說商淼遠嬌氣,聽見寶寶兩個字,立刻倒戈,道:買最好的,廚房裡也應該裝一個淨水器,現在水質越來越差,全是汙染。
旁邊母子二人都沒有理他,周培青端著水杯上樓去了。
商淼遠還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抱著一團被子,聽見門響連眼睛也沒睜,昨晚上受了累,白天就困得不行。
周培青一隻手託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拿著水杯,說:水來了,張嘴。
周少校其實也沒怎麼照顧過人,商淼遠之前質疑他不愛他的時候,他就想不通,倒不是覺得自己的付出需要什麼回報,而是想說,哪個二愣子會每天對著自己不喜歡的人鞍前馬後,而且一日三餐噓寒問暖翻著花樣做好吃的?
但商淼遠這嬌氣的小貓沒察覺,他也覺得對自己老婆好是應該的,就一句沒提過說過,倒叫商淼遠以為他對每個人都是這麼體貼周到。
京郊的監獄是一座半球形的透明建築,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罩,給人們畫了一個圈。案犯們每天放風時間都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卻比看不見還要難受和恐怖。
號子裡的生活沒周培松想象得那麼糟糕,也或許是他父親的身份起了一定作用,住了一個月,沒什麼人難為他,但日復一日的消磨比真正受到虐待還要難熬。根據聯邦成立以來的刑罰標準,很少有死刑立即執行的判例,最嚴重的,也只是無期徒刑而已,但對周培松來說,死亡反倒是一種解脫。他曾經想過如果真的失敗了會是什麼結果,最糟糕的不過是為了宏偉的理想戰死疆場,這顯然是他自己一廂情願浪漫化了的場面,他希望他的死能喚起元帥夫婦的悔恨和父母之愛,讓他們如同當初懷念周培青那樣日夜為他的逝去感到難過甚至落淚。
這場叛逆的行動與其說是為了拯救蒼生,不如說是周培松為了引起父母注意而發動的惡作劇,但小孩子的惡作劇頂多吃一頓竹筍炒肉絲,而他的這場任性,卻要用上百人的生命和他自己一生的時光來償還彌補。
元帥府的飛行器到達監獄頂層時是上午十點整,餘珮戴著一頂巨大的寬沿帽,身旁跟著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的奧措。探視時間是提前預約好的,由正常的渠道進入,在一個用堅固的透明材質完全包圍起來的房間進行,探視者與罪犯相互能看見聽見,但不能觸碰。
餘珮看見周培松的時候,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面前是一個瘦脫了相的人,顴骨高高凸起,整個人形銷骨立,有種風一吹就能吹走的脆弱感。
周培松與她對視了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餘珮難以剋制自己奔湧而出的淚水,看著他,好半晌才說: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土豆餅和餅乾,我親手做的,還帶了一些水果和衣物,都已經交給管教了,等會兒他們檢查過了就會交給你。
周培松嗯了一聲。
餘珮看著他,胸中的難過和悲痛洶湧而至的潮水,卻相顧無言。
周培松半晌才問:爸爸呢?他不願意來見我嗎?
現在他已經請辭,正在家裡思過,不方便出門,也不方便在判決之前見你。她擦了擦眼淚,可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一想到周培松餘生可能都在監牢裡度過,她的難過甚至比當初得知周培青失蹤更加強烈。
是因為我嗎?我的事影響到他的仕途了?
餘珮搖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為什麼?
她想了想,才說:方毅做了一些手腳,讓你父親在整個星系喪失了聲譽。她以為周培松已經知道了方毅和他的關係。
他把商淼遠那件事曝出來了?周培松顯然瞭解他領導的想法,問,爸爸真的打算退下了嗎?
目前是這樣打算的。她問,你在裡面有沒有受到什麼欺負?或者有什麼短缺嗎?我今天本想帶些書過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這邊有跟聯邦圖書館一樣規模的閱覽室,我就沒有帶。
周培松並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問:媽媽,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從小到大藏在心裡,從沒敢問出口。到了現在,如果您能告訴我,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他說,我見過我的親生母親,雖然只是遠遠地看著,沒有靠近去打招呼
餘珮聽見這話吃了一驚,不知這是從何說起,但她面上沒有顯露,聽他接著往下問:強勢如您,當初為什麼會同意爸爸把我帶回家?讓我這個野種在外面自生自滅不好嗎?
餘珮愣怔半晌,問: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不是我親生的?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在家附近的樹林打彈弓,打死了幾隻麻雀,您當時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兒子,甚至不像是在看一個孩子,當時把我嚇哭了,後來類似的事情數不勝數再後來,我就透過一些渠道自己知道了。
什麼渠道?方毅嗎?餘珮問。
周培松沒有答話,算是默認了。
餘珮說:你跟他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初中一年級,一次回家的路上,培青跟他當時的女朋友約會,留我一個人,方司令撥通了我的通訊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