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心凝望著他,看著翩然瀟灑的模樣,略彎了彎唇角。
想來她前世留下的東西,他應該看到了。
就是不知他是何感想,晗兒又是何感想。
他們兩個親手打下江山,收攏起的穩固的權柄,最後也將分散於她留下的後手。
晗兒是他們之後的第二代,他有為明君的韜略志向,錦心也並非信不過自己親自教匯出的孩子。
但秦二世而亡,他們即便保證了第二代,那第三代呢?第三代帝王會怎樣,有誰能夠保證呢。
只希望前生最後,晗兒莫要恨她。
但即便晗兒恨她,她也不後悔當年的選擇。
她親手組建起的新內閣,總有一天,會發揮出最初她心中所希望的作用。
也不知賀時年當年看到那份文書的時候,心中是何感想。
只可惜今生,她卻沒有那個精力心力,再去用半生的時間,去謀一場或許在百十年後的變革了。
錦心閉了閉眼,睜眼時正見賀時年含笑望著她。
或許對於宗室王權而言,她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后,合格的帝王。
但她自認前生,無愧於天下百姓。
那就足夠了。哪怕她的骨肉親人、兄弟姊妹最終也成為了大寧的宗室,她仍然不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為。
今生……今生,或許很多年以後,她還是會忍不住,再謀算一場。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錦心回與賀時年一個淡笑,四目相對間,錦心知道無論她要做什麼,賀時年永遠都會支援她的。
他永遠會在她身後,為她擋住身後的暗箭,掃去前路的荊棘,前世今生,一貫如此。
聖駕在金陵安置,那日之後錦心便在文府中安心等待賀時年的動靜,承恩公此次隨駕前來,本來他應該坐鎮京畿的,如今這兩家人拖家帶口地來了,其實也有賀時年的關係在其中。
皇帝對賀時年,或許更多是愧疚,但也有兩分感情在心中的。
即便只是淺薄的兩分,很多時候也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他們這群人,都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算計人心,對自己不在意的人,從來不會有何顧忌。
這日荀平的訊息傳來,錦心選擇先向文老爺坦白。
其實本來應該是賀時年直接登門的,從一開始設定的計劃中,錦心都從頭到尾都被拔出去,洗得乾乾淨淨,與男子私相授受罪名太大,對閨閣女兒打擊太大,即便文老爺對她一貫疼愛至極,怕也會生氣失望。
按理,這路已走了九十九步了,如今只等賀時年邁出最後一步。
但錦心幾番糾結遲疑,最終實在是捨不得。
雖然把她洗得乾乾淨淨了,但這樣發展下去,真的就好像他們所有人聯合在一起,算計文老爺一樣。
還是由她先向文老爺坦白,無論文老爺是生氣還是失望,她都相信文老爺對她不會徹底失望。
被寵愛大的孩子是有恃無恐的。
第一百二十六回 阿爹夢到我的阿沁吃了……
外書房照舊還是那幾個老媽子伺候茶水, 見錦心過來忙迎上前來:“老爺下午從半山觀回來就一直沒出書房,我們這就通傳去。”
錦心點了點頭,婆子於是上前通傳, “老爺,四姑娘來了。”書房裡悄無聲息的, 錦心微微蹙起眉, 婆子也滿心不解, 揚聲又傳了第二遍, 裡頭還是半晌沒有聲音,錦心轉頭看了婄雲一眼,婄雲不著痕跡地微微搖頭,她面色微變,抬步便要上前。
此時婆子已傳了第三遍, 屋裡終於傳出些聲響來, 文老爺的聲音略有些低啞, 似是剛從睡夢中甦醒一般:“阿沁來了?快進來吧。給我沏一盞濃茶來。”
錦心壓下心中的疑慮, 抬步進了書房中,進去便見文老爺坐在桌前用力按著眉心, 衣服的袖子上都是褶皺,面有幾分倦色,便將心中原本存著的事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去, 低聲問他:“您是身上有哪裡不舒坦嗎?可要請閆老來替您看看, 不如就先叫婄雲替您把個脈……”
“阿爹沒事兒。”文老爺衝錦心笑了笑,斂起方才神情中的幾絲恍惚茫然,笑問錦心道:“怎麼這樣急來找阿爹,是有什麼事嗎?”
只是不知為何,錦心總覺著這會文老爺看向她的神情中帶著幾分複雜。
很輕微的, 或許連文老爺自己也沒有發覺的複雜。
錦心沉吟片刻,還是堅持叫婄雲給他把了脈,幸而文老爺還真沒什麼事,只是有些精神不安心神不寧,不算眼中,婄雲提筆寫下一個寧神的方劑,還有一道茶飲,嚴明若不想用藥便喝兩盞茶也罷。
文老爺看著她提筆乾脆,下筆如有神,開方時一氣呵成胸有成竹,一派沉著淡定的模樣,端茶的手忽然微微一頓,神情微怔,似有幾分恍惚的疑惑又似隱隱的訝嘆明瞭,思緒又飄到九霄雲外去了。
錦心擰著眉,打量著他的模樣,心中總有些不安,到底沒將與賀時年的事情說出來,而是好好關心了他的身份一番,看著外書房的小茶房將煎好的寧神茶端來與文老爺喝了,她才起身離去。
離去前不忘叮囑伺候的媽媽:“晚晌阿爹若是有什麼不舒坦的,還是請閆老來看看才穩妥。”
“是。”老媽媽在這邊伺候有些年頭了,不敢不將錦心的話當回事,笑著應了聲,道:“姑娘放心了,我們會小心伺候的。”
錦心點了點頭,方帶著婄雲抬步離去了,只是將要穿過秀氣漂亮的月洞門時腳步忽然微頓,婄雲關切地問道:“姑娘,這麼了?”
“我阿爹的脈可有什麼異樣嗎?比如……與我當時可有什麼相似之處?”錦心眉心蹙著,聲音低低地問。
婄雲一時愣怔,連忙搖頭道:“老爺這不過是一時的心神不寧罷了,雖不知是什麼緣故引起的,可氣血並無虧虛,與您的脈象並不相似。怎麼了?”
“……沒什麼,許是我想多了。”錦心道:“給外邊傳個信兒吧,就說我說的,再緩緩。”
婄雲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其實這一緩也沒緩上兩天。
第二日文老爺照樣出門,也不知見到了什麼人,回來徑自進了園中,彼時錦心正在書房內看華心與林哥兒習字,二人在她的書案前相對坐著,她則坐在書房北窗下的軟塌上,手上慢條斯理地打著香篆,動作姿態都頗為從容,自有一股子與她這本該明媚嬌憨少女年紀不符的氣定神閒。
本來,規矩學得再好也是隻長禮數不長歲數。雖然錦心如今也是要籌備笄禮的年歲了,可到底面容尚未能完全脫了稚氣、身條也未曾抽開,她幾個姐姐,便是最沉穩的蕙心,如她這般年歲時也會有些跳脫之舉,是如今為人妻母,才真正穩重下來。
可他這個小女兒……似乎自幼便有一番遠超同齡人甚至遠超他自己的通脫從容。
只是錦心一貫對著家裡人的時候都是一片少女的嬌憨姿態,撒嬌痴纏信手拈來,叫他不自覺地忽略了其他。
可此時他站在門前,靜靜地看著錦心打香篆,她眉目平淡,甚至不似常人在做這事時要謹慎小心,動作如行雲流水亦是信手拈來,方才在院裡還聽到她出言提醒弟妹認真習字的聲音,似乎也能分出注意盯著身邊的兩個孩子,沒放多少心思在手上的動作上。
可即便如此,她的動作還是有條不紊,有一股子他在文夫人身上都未曾見過的優雅好看勁,眼簾微微垂著,姿態隨意,神情有幾分漫不經心,疏恣淡然。
是一種足以拿去入那些古畫的美,文老爺甚至覺得那些被世人吹捧動戈價值連城的古畫中的仕女古人,都不及自己的小女兒此時的姿態美。
這裡頭有幾分是因為屋裡坐著的是自己的親閨女,又有多少的真情實感,文老爺自己也分不清楚。
左右此刻,他是真心實意地如此想著。
“老爺,您來了。”婄雲忽然出聲,目光微冷透著警告地看了小安一眼,“也不通傳一聲,叫老爺在門外站著像是什麼樣子?還不斟茶去。您快請進來坐。”
錦心被她這一聲影響,提起模子的動作一頓,然後迅速全然提起撂到一邊,起身來看向文老爺,“阿爹,您怎麼來了?快進來坐,沏今年的春茶。”
“是。”小安並未分辨是文老爺未曾叫她們通傳,心中懊惱自己大意,連忙恭敬地應聲,退下去預備。
文老爺笑著看向錦心,“聽說你們幾個寫字呢,就沒叫人打擾。今兒氣候好,等會沁娘陪阿爹在園子裡走走,好不好?”
錦心怎會拒絕,自然是立刻答應了下來,文從林與華心亦起身請安,文老爺走過去看了他們的字,滿口誇讚,又道:“你們該認你們四姐姐做先生的,你們兩個這字算是她一手教出來的了。”
文從林笑嘻嘻道:“我們倒是想給阿姐敬茶,阿姐說吃了我們的茶日後必定麻煩事不斷,不肯吃呢!阿爹您說說她。”
華心在旁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文老爺笑看了看他們,又看一眼錦心,理直氣壯地道:“我怎會為這種事說你們阿姐呢?還是你們不夠誠心,才未能打動到她,你們自個兒再努力吧。行了,你們兩個去吧,我有事兒與你們阿姐說。”
文從林“噢”了一聲,將桌上東西整理整理,自覺收到一個藤編的大盒子中,華心亦是如此,然後將藤盒放到牆角的書架格子裡。
華心落落大方地欠身,向文老爺道了個萬福禮,“女兒告退了。”
“兒子告退。”二人行過禮,紛紛去了,文老爺看著他們兩個的背影,不知為何,竟笑著與錦心說道:“前日金先生來尋我,說林哥兒的武藝他無可指點教授之處,便是去考武舉也足夠了,教他文科的周先生也說他功課不錯,這孩子平日雖仍跳脫了些,於功課學習上倒是能沉得下心了;華兒一貫是很優秀的,字寫得好、琴練得也好,你母親總說先生與她誇華兒,說華兒的天資不輸給她的姐姐們。”
這樣的話其實在他嘴裡尋常,但對錦心說出來就不尋常了。
對他而言,一貫妻是妻、妾是妾、孩子是孩子、下屬是下屬。錦心、文從林、華心都是他的孩子,這種誇獎孩子的言語,他一貫只會對家中的枕邊人們或者同輩兄弟與文姝晴說出來。
所以他說這話的時候,或許……隱約也有一種將錦心放在成年甚至比文從翰與蕙心他們都要更加成熟的位置上,才說出來的。
這話裡隱隱有一種錦心是文從林與華心尊長的感覺。
雖然古來兄姊弟妹之間的關係便與尋常朋友相處之道大有不同,但錦心並非長姐,大文從林也沒有幾歲,文老爺這話說出來還是會令人有些詫異的。
婄雲奉茶的動作微微一滯,可一貫諳熟人心的錦心卻未發覺異樣,淡定地笑了笑,“他們足夠上進,阿爹該欣慰才是。”
“有你們,我很欣慰。”文老爺看著錦心,意味深長地道。
他今天對錦心似乎怎麼看都看不夠,目光溫和而柔軟,好一會才道:“好了,說好咱們爺倆一起去逛園子的,你們這裡頭我還真沒正經逛過幾次。”
“這時節後頭玉蘭開得好,女兒帶您去瞧。”錦心笑著挽上他的手臂,出門前隨意回頭看了一眼,小香爐中鋪在白雪似的香灰上的雪花形香篆因為方才動作的停滯而微有些瑕疵,但今日上天似乎格外眷顧她,那枚香篆並未斷裂開,只是在本該平整的表面上添了些細微的紋路,瞧著卻也有趣。
她於是一笑,明媚得正如窗外的春光,叫文老爺心都軟成了一灘水。
這園子錦心已經逛過太多次了,一路都很隨意又很熟悉地走,那種令文老爺熟悉的胸有成竹信手拈來似乎又回來了,又或者錦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無論面對什麼,哪怕再難看的局面,她也能冷靜從容地面對。
文老爺一路都眉目含笑地望著她,偶爾出聲附和,配合著她的腳步,他也走得慢吞吞的,最終在一棵生著綠葉的梅樹下駐足,文老爺指著樹梢上已經褪色暗淡甚至染上髒汙了的紅綢,似是懷念地道:“這是你出生那年我爬著梯子綁上的,你們幾個都有,老人說孩子出生時候在樹上高高地系一條紅綢,孩子的一生都健康平安,歡歡喜喜的。你出生時正是個大雪夜,我走進園子裡,就看那梅花怎麼開得那麼好呢?於是我將紅綢系在梅花枝頭上,與你阿孃說,希望你這一生,傲雪臨風自高潔,風骨氣韻如梅花。”
這個典故,前世今生,錦心都未曾聽文老爺說過,只是那日偶然,在蕙心臨出閣前,看到文老爺指著院牆旁的一棵梨花上繫著的綢帶,含淚又笑著與蕙心說話。
或許是因為前世錦心失去文老爺失去得太早,所以並沒有聽到這件舊事的機會。
她用力眨了眨眼,開口軟著聲音想要撒一撒嬌,聲音出口才發現泣音原來掩都掩不住。
文老爺偏頭看向她,又笑了,抬手揉了揉錦心的頭,張口時也有些沙啞的聲音才叫錦心抬起頭,然後便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淚光。
“可我如今才明白,什麼傲雪臨霜,什麼風骨氣韻,我只想我的孩子一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只想你歡喜快樂,不求你高潔出塵。”他摩挲著錦心的頭,對將要及笄的女兒還似待小姑娘似的,摩挲著她的額髮,然後再一點點給她理順,“是阿爹無用,是阿爹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似乎都被他憋在了喉嚨裡,只傳出隱約的氣聲,錦心用盡全力想要聽清,可惜她並沒有婄雲賀時年他們的那個耳力。
反而是站在錦心身後不遠處的婄雲,拿出壓箱底的本事盡全力分辨出幾分後,猛地抬起了頭,眼中一瞬驚異訝然迸發,然後迅速低頭收斂神情。
心口裡揣著的那個玩意忽然砰砰地跳得很快,婄雲竭力沉了口氣,定下心神來。
行事之前三思而後行,同樣,對一件事做出判斷之前要核對再三確保萬無一失,這是前生十幾年刀尖上舔血的生涯給婄雲留下的習慣。
而錦心,她只是疑惑地看著文老爺,軟聲道:“我當然過得很好了,有您在,我這一生都會順遂歡喜的,不是嗎?”
“是。我的阿沁,一定順遂歡喜一生。”文老爺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無論你要做什麼,阿爹都會支援你。你若不想婚嫁,阿爹養你一輩子,若是你……希望有一日能有傾心之人,與他共度餘生,阿爹也十分贊成。比如今天阿爹在街上見到一位青年才俊,風度翩翩謙讓有禮,一看就很適合我們阿沁。阿爹替你打聽打聽他有沒有婚許,如何?”
錦心非常無奈地看著他,“阿爹!”
文老爺意味深長地道:“你不懂!等阿爹再觀察觀察。”他語重心長地道:“我們阿沁啊,定然要嫁給最好的人,不求他多麼有權有勢,但得心軟顧家,才能好好地、與你相互扶持過一輩子。”
錦心還能怎麼說?她本打算順勢說出她已有心悅之人,但不知怎的,無論怎麼起話頭都會被文老爺堵回去,最終還是落在了文老爺的“要慢慢考察未來姑爺”上頭。
錦心最終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只能試探著道:“女兒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與他白頭偕老。”
“當然!”文老爺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阿爹懂你!”
不,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