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在去療養院的路上,波洛一直在自言自語,責備自己。
“我應該想到的,”他嘆息道,“我應該想到的!現在我還能做什麼?我採取了所有預防措施。這不可能……不可能。誰也接觸不到她!是誰違背了我的命令?”
到了療養院,我們被領進樓下一間小會客室。幾分鐘過後,格雷厄姆醫生進來了。他看上去很疲憊。
“她會好起來的,”他說道,“已經沒事了。當時麻煩的是搞不清楚那些該死的東西她究竟吃了多少。”
“什麼東西?”
“可卡因。”
“她會活下去?”
“是的。沒問題。”
“是怎麼發生的?是怎麼跟她接觸的?誰被放進來了?”波洛惱怒地問道。
“誰也沒被放進來。”
“不可能。”
“真的。”
“那怎麼會……”
“是一盒巧克力。”
“啊,該死!我跟她說過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吃外面送進來的東西。”
“這我就不清楚了。要讓女孩子不去碰巧克力實在是太困難了。謝天謝地,她只吃了一塊。”
“所有的巧克力都有可卡因嗎?”
“不,她吃的那塊有,上面那層還有兩塊也有。其他的都是乾淨的。”
“是怎麼弄的?”
“方法很笨。先把巧克力切開,把毒藥混進夾心,然後把切開的巧克力再黏合在一起。很業餘,也許你們會稱它為‘自制品’吧。”
波洛哼了一聲。
“哦!要是我早知道……要是我早知道。我可以去看看小姐嗎?”
“再過一個小時吧,”醫生說道,“別灰心,老兄。她不會死的。”
我們在街上逛了一個小時。我想盡一切辦法安慰他,強調說一切正常,畢竟沒有出什麼大亂子。
他只是搖頭,時不時說上這麼幾句話:“我擔心,黑斯廷斯,恐怕……”
他說話的那種奇怪腔調,不禁也讓我有了一些擔心。
他一度拉著我的胳膊說道:“聽我說,我的朋友,我全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你是說問題不在於財產……”
“不,不,這方面我沒弄錯。是的,沒錯。但是那兩個嫌疑物件……疑點太明顯了,太簡單了。必然還有奧妙!”
接著他憤憤地說道:“唉,這個丫頭!難道我沒有警告過她?難道我沒有跟她說過不要碰外面送進來的東西?她不聽我的話……我,赫爾克里·波洛。四次死裡逃生還嫌不夠?還要再來第五次?唉,真是無知!”
最後我們又回到了療養院。稍等片刻之後,我們被領上了樓。
尼克正坐在床上,兩眼瞳孔放大,看上去還在發燒,雙手不時抽動著。
“又來了。”她喃喃地說道。
波洛見到她不禁百感交集。他清了清喉嚨,握住了她的手。
“唉!小姐呀……小姐……”
“如果這次他們成功了,”她恨恨地說道,“我也不會在意的。我已經厭倦了……真的厭倦了。”
“可憐的孩子!”
“但我又不想讓他們得逞!”
“這就對了,是要爭口氣,小姐。”
“不過你的療養院也並不安全。”尼克說道。
“如果你聽了我的話,小姐……”
她有些驚訝。
“我是聽你的話呀。”
“我不是再三叮囑你不能吃外面送進來的東西嗎?”
“我沒有呀!”
“但這些巧克力……”
“哦,你說這個呀。不是你送來的嗎?”
“你說什麼,小姐?”
“巧克力是你送的!”
“我?沒有。我從沒送過這種東西。”
“是你送的,盒子裡還有卡片呢。”
“什麼?”
尼克敲了敲床邊的一張桌子。護士應聲走了進來。
“你想要盒子裡的那張卡片嗎?”
“是的,麻煩你拿一下。”
過了一會兒,護士把它拿來了。
“瞧!這就是。”
我和波洛不約而同地低呼了一聲,卡片上的花體字和之前波洛放在花籃裡的一樣,上面寫著:“赫爾克里·波洛敬贈。”
“見鬼!”
“瞧。”尼克的語氣裡帶著責備。
“不是我寫的!”波洛說道。
“什麼?”
“不過,”波洛喃喃地說道,“不過確實是我的筆跡。”
“我知道。就是因為筆跡和上次放在橙色康乃馨裡的一樣,所以我毫不懷疑這盒巧克力是你送的。”
波洛搖了搖頭。
“你怎麼會懷疑呢?唉,這惡魔,又狡猾又冷酷的惡魔!想想看!他確實是天才,竟然想得出!‘赫爾克里·波洛敬贈’,幹得多漂亮!但我……我卻沒有想到。我沒想到這一手。”
尼克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
“你確實沒有責任,小姐。這不怪你……不怪你。受責備的應當是我,我太傻了!我早該料到這一步的。是的,我早該想到的。”
他深深地低下了頭,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我說……”護士說道。
她一直在旁邊徘徊著,臉上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呃?對,對,我們得走了。勇敢些,小姐,這是我犯的最後一個錯誤了。太難為情了,簡直無地自容……我上當了,受騙了……就好像我還是個小學生。但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不會的,我向你保證。走吧,黑斯廷斯。”
波洛首先去找女護士長。她已經被整件事情搞得心煩意亂。
“簡直不可思議,波洛先生,絕對想不到。這種事情竟然會發生在我們療養院!”
波洛很有分寸地表示了他的同情,很快就讓她安靜下來,然後開始詢問那個致命包裹的由來。護士長說最好還是去問問包裹送到時當班的護工。
當班護工名叫胡德,大概有二十二歲,雖然不機靈,但很老實。他看上去嚇壞了。波洛想辦法讓他鎮定下來。
“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他和藹地說道,“但我要請你準確回憶一下,告訴我這個包裹是在什麼時間、透過什麼方法送進來的。”
那護工顯出茫然的神情。
“很難說,先生,”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很多人來探視病人,還留下各種各樣的東西。”
“護士說這包裹是昨天晚上送來的,”我說道,“大概六點鐘吧。”
那年輕人臉色一亮。
“我想起來了,先生,是一位先生送來的。”
“瘦瘦的臉,淺色頭髮?”
“是淺色頭髮,但長相記不起來了。”
“會不會是查爾斯·維斯送來的?”我輕聲對波洛說道,忘記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對這個本地人的名字可能很熟悉。
“不是維斯先生,”他說道,“我認識他。來的人還要高大一些,樣子很帥,開著一輛寬敞的汽車。”
“拉扎勒斯!”我叫道。
波洛警告性地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莽撞了。
“那位先生開著一輛寬大的汽車,然後留下了這個包裹,上面還寫明是給巴克利小姐的,對吧?”
“是的,先生。”
“你是怎麼處理的呢?”
“我碰都沒碰,先生。是護士把它拿到樓上去的。”
“那好。但你從那位先生手裡接過包裹時還是碰了它一下,對吧?”
“哦!那當然,先生。我接過之後就放在桌子上了。”
“哪張桌子?請指給我看看。”
護工把我們領到前廳。前門開著。離前門很近的地方有一張大理石臺面的桌子,上面堆放著許多信件和包裹。
“送來的東西都放在這裡,先生。然後護士會把它們拿到樓上去。”
“你還記得那個包裹是什麼時候放在這裡的嗎?”
“應該是五點半,或者稍微遲一點。那時候郵遞員剛到,他通常五點半左右到。那天下午很忙,有很多人探視病人和送花。”
“謝謝。現在,我想見見那位把包裹送上樓的護士。”
那是一位見習護士,是一位年紀不大、容易大驚小怪的小個子姑娘。她記得是在六點鐘她來上班時把包裹送到樓上去的。
“六點鐘,”波洛低聲說道,“這麼說包裹在樓下的桌子上放了大概有二十分鐘。”
“什麼?”
“沒什麼,小姐,請說下去。你把包裹交給了巴克利小姐?”
“是的。還有其他幾樣東西。有這盒巧克力,還有一束香豌豆花,我想是克羅夫特夫婦送的。我是把它們一起送上去的。還有一個從郵局寄來的包裹……真奇怪,也是一盒福勒牌巧克力。”
“什麼?還有一盒?”
“是的,太巧了。巴克利小姐把它們都拆開了。她說,‘唉,真可惜,不讓我吃。’接著她開啟兩盒巧克力的蓋子,看裡面的巧克力是不是一樣的。其中有一盒有你的那張卡片。後來她說:‘把另外那盒不乾淨的巧克力拿走,護士,免得我搞混了。’唉!天哪,誰想到後來會出事?就像埃德加·華萊士 的小說一樣,你說是不是?”
波洛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
“你說有兩盒?另外一盒是誰寄來的?”
“裡面沒有名字,不知道。”
“那麼哪一盒是以我的名義送的呢?是從郵局寄來的,還是直接送來的?”
“我想不起來了。我要不要上去問問巴克利小姐?”
“那再好不過了。”
她跑上樓去。
“兩盒,”波洛喃喃地說道,“不搞糊塗才怪。”
那見習護士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了。
“巴克利小姐也說不準。她是同時拆開兩盒巧克力的外包裝,然後再開啟蓋子的。不過她說不會是寄來的那盒。”
“哦?”波洛有些疑惑地說道。
“你的那一盒不是郵局寄來的。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但她也不敢肯定。”
“見鬼!”我們離開療養院時,波洛說道,“不敢肯定?偵探小說裡有人敢肯定,但現實生活中……總是千變萬化的。我對所有的事情都能肯定嗎?不,不,絕不可能。”
“拉扎勒斯。”我說道。
“是啊,真想不到,對不對?”
“你要去找他談談嗎?”
“肯定要去。我很想看看他的反應。我們還可以誇大尼克小姐的病情,就說她快要死了。這不會有壞處的,你明白嗎?瞧你那張嚴肅的臉……哎,令人欽佩呀,活像殯儀館的人。還真像。”
我們的運氣不錯,一下子就找到了拉扎勒斯。他正在旅館外,靠在汽車的引擎蓋上。
波洛徑直朝他走去。
“拉扎勒斯先生,昨天晚上你給巴克利小姐送了一盒巧克力。”他開門見山地說道。
拉扎勒斯有點吃驚。
“怎麼啦?”
“你真好啊。”
“其實是弗萊迪——也就是賴斯太太——要我去買來送給她的。”
“哦,是這樣。”
“我昨天開車送過去的。”
“我知道。”
沉默了片刻,波洛說道:“賴斯太太在哪兒?”
“我想應該在休息室吧。”
我們找到她時,她正在那裡喝茶。見我們進來,她臉上充滿了焦慮的神情。
“我聽說尼克病了,怎麼會這樣?”
“確實太神秘了,太太。告訴我,你昨天給她送了一盒巧克力?”
“是的。是她叫我給她買一盒的。”
“她要你買的?”
“對。”
“但她誰也不能見,你又是怎麼見到她的?”
“我沒見她。是她打電話的。”
“啊!她說了什麼?”
“她問我是不是可以給她買一盒兩磅的福勒牌巧克力。”
“她的聲音聽起來怎麼樣?很虛弱嗎?”
“不,一點兒也不,聲音很響亮。但聽起來好像是有點兒不一樣。起先我還以為不是她呢。”
“直到她跟你說她是誰?”
“對。”
“太太,你能不能肯定那個人就是尼克?”
弗蕾德麗卡怔住了。
“我……我……當然是她啦,還會是誰?”
“這個問題倒很有趣,太太。”
“你不會是說……”
“太太,你能不能發誓確實是尼克的聲音——先不提她說的內容?”
“不能,”弗蕾德麗卡緩緩地說道,“我不能發誓。她的聲音確實跟平常不一樣。我想應該是電話的原因……要不然就是她還不舒服……”
“如果不是她告訴你她是誰,你就聽不出是誰?”
“是的,我想我聽不出。那到底是誰呢?波洛先生,是誰呢?”
“我也很想知道,太太。”
波洛臉色陰沉,她不禁起了疑心。
“尼克……出事了?”她屏住氣問道。
波洛點了點頭。
“她病了……危在旦夕。太太,那些巧克力被人下了毒。”
“我送的巧克力?這不可能……不可能!”
“並非不可能,太太,死神已經站在尼克門前了。”
“哦,我的上帝!”她把臉埋進雙手,又抬了起來,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直打哆嗦,“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上一次還好理解,但這一回我真的搞不懂。巧克力不可能下毒的。除了我和吉姆,沒有人碰過它。你一定是搞錯了,波洛先生。”
“我不會搞錯的……就算盒子裡有我的卡片。”
她怔怔地看著他。
“要是尼克小姐死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她低聲啜泣起來。
波洛轉過身來,拉著我回到了我們的客廳。
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
“我什麼也不明白……簡直一團糟!我看不到一線光明,就像是一個無知的小孩。尼克死了誰會得益?賴斯太太。誰承認送的巧克力,又編造出根本站不住腳的理由,說是應電話裡的要求去送的?賴斯太太。這種做法太簡單——太愚蠢了。但她並不蠢,一點兒也不。”
“那麼……”
“但是她吸可卡因,黑斯廷斯。這我敢肯定,絕對不會弄錯。而且巧克力裡面的毒藥就是可卡因。她剛才說‘上一次還好理解,但這一回我真的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必須搞清楚!至於那個精明的拉扎勒斯先生……他在這裡面扮演什麼角色?賴斯太太一定知道一些事情,那又是什麼呢?但我沒辦法讓她說出來。她不是那種嚇唬一下就吐露實情的人。但是她確實掌握一些情況,黑斯廷斯。電話的事情是真的嗎?還是她編造出來的?如果是真的,打電話的人是誰?我告訴你,黑斯廷斯,這一切都是未知……都隱藏在黑暗當中。”
“黎明前總是黑暗的。”我給他鼓氣。
他搖了搖頭。
“還有另外那盒郵局寄來的巧克力。我們能排除它的嫌疑嗎?不,不能,因為尼克小姐吃不準到底是哪一盒被下了毒。真讓人惱火!”
他哼了一聲。
我剛想開口,就被他阻止了。
“不,別說了,別再跟我說什麼格言,我受不了了。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肯幫忙的話……”
“那當然。”我急忙回答。
“我求你,到外面去給我買一副撲克牌來。”
我一怔,然後冷冷地說道:“很好。”
我想他只是找個藉口打發我離開罷了。
然而我錯怪他了。那天晚上十點鐘當我走進客廳時,發現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撲克牌搭房子。我想起來了——這是他的老習慣,用這種方法來緩解緊張。他衝我笑了笑。
“哦……你想起來了。考慮問題需要嚴謹,搭撲克牌也是一樣。每張牌只能放在正確的位置上,才可以支撐住摞在上面的牌的重量,一張摞一張,越摞越高。睡覺去吧,黑斯廷斯。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我還要搭房子,讓頭腦清醒一下。”
大約早上五點,我被搖醒了。
波洛站在我的床邊,他看上去神采飛揚。
“你說得對極了,我的朋友。啊!對極了,而且我備受鼓舞!”
我衝他眨了眨眼睛,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黎明前總是黑暗的——你之前說的。那陣子伸手不見五指……現在終於到黎明瞭。”
我看看窗戶,發現他說得完全正確。
“不,不,黑斯廷斯。在我腦子裡!在我的思想裡!那些小小的灰色腦細胞!”
他頓了頓,接著平靜地說道:“瞧,黑斯廷斯,尼克小姐死了。”
“什麼?”我叫了起來,頓時睡意全消。
“噓……安靜。只不過說說而已,不是真的死了……當然,這需要安排一下。是的,安排她死去二十四小時。我會和醫生護士們說好的。現在懂了嗎,黑斯廷斯?謀殺成功了。兇手幹了四次,屢敗屢試。第五次終於成功了。現在,我們只要靜觀其變,一定會十分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