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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是士的寧,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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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是士的寧,對吧?”

“你在哪兒找到的?”我奇怪地問波洛。

“在廢紙簍裡。你認識這個筆跡嗎?”

“是的,是英格爾索普太太的筆跡。可這是什麼意思?

波洛聳聳肩。

“我說不出來——但這很有啟發性。”

我的腦子裡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英格爾索普太太八成是精神失常了吧?她是不是因為走火入魔才有這些奇怪的想法?如果是這樣,有沒有可能她是自殺呢?

我正要告訴波洛上述推論,可他的話又把我弄糊塗了。

“哎,”他說,“現在去檢查一下那些咖啡杯。”

“親愛的波洛,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可可,那麼檢查那些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用處?”

“哦,啦啦,可憐的可可!”波洛無禮地大叫。

他很享受般地大笑著,假裝絕望地將雙手伸向天空。我本不應這麼想,可我還是認為這是最糟糕的行為。

“然而,不管怎麼說,”我說,語氣更加冷淡了,“是英格爾索普太太自己把咖啡端上樓的,你還是別妄想發現什麼了,除非你覺得我們能在咖啡托盤裡發現一包士的寧!”

波洛馬上嚴肅起來。

“算了吧,算了吧,我的朋友,”他挽住我的手臂說道,“別生氣了!請允許我對我的咖啡杯產生興趣吧。我也會尊重你的可可的。好啦!成交了嗎?”

他這麼風趣,我不禁笑了起來。於是我們一起走進客廳裡,咖啡杯和托盤仍然像我們離開時那樣安靜地擺在那兒。

波洛讓我概括地講一下前天晚上的情景,他聽得非常仔細,並且核實了每個杯子的位置。

“那麼,卡文迪什太太站在茶托盤旁邊——倒咖啡。嗯。後來,她走到你和辛西婭小姐坐的視窗那邊。沒錯。這兒有三個杯子。壁爐臺上那個喝了一半的杯子,應該是勞倫斯·卡文迪什先生的。那托盤裡的那個呢?”

“是約翰·卡文迪什的。我看到他放在那兒了。”

“好。一、二、三、四、五——可是,英格爾索普先生的杯子呢?”

“他沒喝咖啡。”

“那就都清楚了。等等,我的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從每個杯子底部倒出來一兩滴咖啡,分別密封在單獨的試管裡,同時依次嚐了嚐。他的面貌在奇怪地變化著,臉上凝固著一種表情,我只能形容為半困惑半寬慰。

“好吧!”他終於說話了,“弄清楚了!我原本有個想法——但很明顯我錯了。是的,我全搞錯了。很奇怪,不過沒關係!”

他用一種特有的方式聳了聳肩,把一直讓他煩心的某件事拋諸腦後。我一開始就跟他說過了,他對咖啡杯如此執著,肯定會走進死衚衕。可我還是忍住了。畢竟,儘管他年紀大了,可當年仍然是個偉大的人。

“早飯準備好了,”約翰·卡文迪什從門廳走進來,說道,“你和我們一起吃早飯嗎,波洛先生?”

波洛默許了。我注意到約翰已經恢復正常,昨晚之事對他產生了暫時性的衝擊,可他隨即又回到了往日的穩重姿態。他是個沒多少想象力的人,這一點和他弟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後者的想象力也許太過豐富了。

這天一大早,約翰就不停地忙著發電報——第一封發給了伊芙琳·霍華德——給報紙寫訃告,忙著做那些普通喪事必須得做的傷心事。

“請問事情進展如何了?”他說,“你的調查表明瞭我母親是自然死亡,還是——還是我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認為,卡文迪什先生,”波洛嚴肅地說,“你最好還是別抱有什麼虛幻的希望。你能告訴我家裡其他成員的看法嗎?”

“我的弟弟勞倫斯認定我們是在大驚小怪。他說一切都說明了這只不過是心力衰竭而已。”

“是嗎,他是這麼想的?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波洛輕聲嘀咕著,“卡文迪什太太呢?”

約翰的臉籠上了一層陰影。

“我完全不知道我妻子對這個問題有何看法。”

這回答讓大家一時語塞。約翰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有些吃力地說:

“我有沒有告訴你英格爾索普先生已經回來了?”

波洛低下頭。

“現在的情形對我們大家而言都很尷尬。當然,應該像平常那樣對待他——可是,見鬼,和一個有可能是殺人兇手的人同桌吃飯,真令人作嘔!”

波洛同情地點點頭。

“我非常理解,你們處境很艱難,卡文迪什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英格爾索普先生昨晚沒有回來,我相信是因為他忘了帶大門的鑰匙。是這樣嗎?”

“是的。”

“我認為你十分確定他忘帶鑰匙了——他到底帶沒帶?”

“我也不清楚。我沒想過要去看看。我們把鑰匙放在門廳的抽屜裡。我去看看這會兒是不是在那兒。”

波洛微笑著舉起一隻手。

“不,不,卡文迪什先生,現在太晚了。我確信你能找到它。要是英格爾索普先生真的帶走了,現在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再放回去。”

“但你不覺得——”

“我沒有想法。如果今天早上他回來之前,有人正好看到鑰匙在那兒,那對他就是個有利、有價值的證據。就是這樣。”

約翰一臉困惑。

“別擔心,”波洛很自然地說道,“我向你保證,你無須為此煩惱。既然你這麼好心,那我們就去吃早飯吧。”

大家已經都在餐廳裡了。鑑於這種情形,這自然不是一場歡樂的聚會。一波衝擊之後的反應總是令人難過的,所以我覺得每個人都在遭受著痛苦。禮儀和良好的教養自然令我們的舉止一如往常,然而我懷疑這種自制是否真這麼困難。沒人紅眼圈,也沒有任何暗自悲傷的跡象。我認為我是對的,多卡絲才是這出悲劇影響下最傷心一個人。

我看了一眼阿爾弗雷德,他的舉止太像個標準的鰥夫了。這種惺惺作態真讓我噁心。我想知道他是否明白大家都在懷疑他。我們全都瞞著他,他當然察覺不到這個事實。他感到潛在的可怕危險了嗎,還是自信自己能逍遙法外?這種懷疑的氛圍肯定讓他有所警醒,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嫌疑分子了。

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懷疑他?卡文迪什太太呢?我注視著她。她坐在餐桌桌首,優雅、鎮定、神秘。她穿了一件柔軟的灰色連衣裙,手腕上的白色花邊搭在纖細的手上,看上去美麗動人。然而,只要她願意,她的臉就能像斯芬克斯那樣神秘莫測。她很沉默,很少開口,可不知為什麼我卻覺得她的性格中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支配著我們所有人。

那麼,小辛西亞呢?她懷疑嗎?我感覺她的樣子好像是累病了,動作沉重倦怠。我問她是不是感覺不舒服,她坦白地說:

“是的,我頭很疼。”

“要不要再喝杯咖啡,小姐?”波洛熱心地問,“它能讓你恢復精神。治療頭疼,非它莫屬。”他跳起來拿走了她的杯子。

“別放糖,”波洛剛拿起方糖鉗子,辛西亞就看著他說。

“不放糖?戰時戒糖,嗯?”

“不,我喝咖啡從不放糖。”

“該死!”波洛一邊把倒滿咖啡的杯子端回來,一邊嘀咕著。

只有我聽見了。我好奇地瞥了一眼這個小個子男人,只見他在拼命抑制自己的興奮表情,眼睛就像貓一樣發出綠光。他一定是聽到或看到什麼影響他的東西了——然而,是什麼呢?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笨人,但我不得不承認,我沒注意到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多卡絲出現了。

“韋爾斯先生來看您了,先生。”她對約翰說。

我想起這個名字來了,昨晚英格爾索普太太還給這位律師寫過信。

約翰馬上站了起來來。

“帶他去我的書房。”然後他轉向我們,“我母親的律師,”他解釋道,接著壓低聲音說,“他也是驗屍官——你們明白。你們跟我一起過去嗎?”

我們默認了,跟著他走出房間。約翰在前面大步走著,我趁機小聲地問波洛:

“要審問嗎?”

波洛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這讓我很好奇。

“怎麼了?你沒注意我說什麼。”

“沒錯,我的朋友。我很擔心。”

“為什麼?”

“因為辛西亞小姐喝咖啡不放糖。”

“什麼?你不能嚴肅點嗎?”

“我最嚴肅了。啊,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的直覺是對的。”

“什麼直覺?”

“這直覺驅使我一定要去檢查那些咖啡杯,噓!現在不說這個!”

我們跟著約翰走進他的書房,關上了門。

韋爾斯先生是個討人喜歡的中年人,眼睛敏銳,長著一張典型的律師嘴巴。約翰介紹了一下我們兩個人,並解釋了我們在這兒的原因。

“你要知道,韋爾斯,”他補充說,“這是絕對保密的。我們仍然希望最後不用進行任何調查。”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韋爾斯先生溫和地說,“真希望我們能使你免受聆訊的痛苦和宣揚。可沒有醫生的死亡證明,就不得不這麼做了。”

“是呀,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包斯坦是聰明人。我相信,他是毒物學的權威。”

“確實是。”約翰說,表情有點僵硬。接著,他很含糊地補充道:“我們是不是都要出庭作證——我是說,我們所有人?”

“你們,當然——還有——嗯——英格爾索普——嗯——先生。”

稍微頓了頓,律師繼續緩緩地說:“任何一個證據都能簡單地證實,只是個形式問題。”

“我明白了。”

約翰表情輕鬆了點。這讓我很不解,他不應該這樣啊。

“要是你不反對,”韋爾斯先生繼續說,“那就在星期五吧。那我們就有充足的時間寫醫生報告了。是今天晚上驗屍嗎?”

“是的。”

“你方便嗎?”

“沒問題。”

“親愛的卡文迪什,我就無須多說我對這不幸的悲劇有多悲痛了。”

“你能幫助我們弄清楚這件事嗎,先生?”波洛插嘴說,我們進來之後,他還是頭一次說話。

“我?”

“是的。我們聽說英格爾索普太太昨天晚上給你寫信了。今天早上你應該收到了。”

“我收到了,可是信上沒說什麼,只是說讓我今早過來找她,因為她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聽聽我的意見。”

“她暗示你可能是什麼事嗎?”

“很遺憾,沒有。”

“真遺憾。”約翰說。

“太遺憾了。”波洛認真地表示同意。

一片沉默。波洛出神地思索了幾分鐘,最後轉向律師。

“韋爾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你——就是,如果不違反你的職業規則的話。英格爾索普太太去世了,誰將繼承她的財產?”

律師猶豫片刻,回答說:

“馬上就會公佈財產的事,如果卡文迪什先生不反對的話——”

“不反對。”約翰插嘴說。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回答你的問題。在她於去年八月簽訂的最後一份遺囑中,將一些瑣碎的遺產留給用人,除了這些類似的條款,她把全部財產留給了繼子,約翰·卡文迪什先生。”

“那不是——卡文迪什先生,請原諒我問個問題——對她另外一個繼子勞倫斯·卡文迪什先生太不公平了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你瞧,根據他們父親的遺囑,繼母去世後,約翰繼承遺產的同時,勞倫斯會得到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英格爾索普太太知道她的長子能維持斯泰爾斯莊園,所以把錢留給了他。在我看來,這是個非常公平公正的分配。”

波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明白了。但是我能否這麼說,根據你們英國的法律,在英格爾索普太太再婚後,這個遺囑就作廢了?”

韋爾斯先生點點頭。

“我接下來正要講這個,波洛先生,現在這份檔案已經無效。”

“啊!”波洛說。他想了一會兒,接著問道:“英格爾索普太太本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清楚。她可能知道。”

“她知道,”約翰出人意料地說,“昨天我們還說到結婚後遺囑就作廢的事。”

“啊!還有一個問題,韋爾斯先生,你說‘她最後一份遺囑’,那麼,英格爾索普太太之前寫過好幾份遺囑嗎?”

“她每年至少寫一份新遺囑,”韋爾斯先生平靜地說,“關於財產分配她總是改變主意,一會兒給家裡的這個,一會兒又給另一個。”

“假如,”波洛提出,“某個人從任何意義上說都不是這個家中的一員,比如,霍華德小姐吧。而她新立了一份使此人受益的遺囑,可你不知道,你會吃驚嗎?”

“一點兒也不。”

“啊!”波洛似乎已經完成了提問。

約翰和律師討論檢視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檔案問題時,我走近波洛。

“你認為英格爾索普太太寫了一份遺囑,把她的錢都給霍華德小姐了嗎?”我有點好奇地低聲問道。

波洛笑了。

“不。”

“那你為什麼這麼問?”

“噓!”

約翰·卡文迪轉向波洛。

“你和我們一起去嗎,波洛先生?我們打算去查一下我母親的檔案。英格爾索普先生非常樂意全權交給韋爾斯先生和我本人。”

“那事情就簡單多了。”律師咕噥著,“當然,從法律上來說,他有資格——”他沒說下去。

“我們要先看一下內室裡的書桌,”約翰解釋道,“然後上樓去她的臥室。她把最重要的檔案都放在一個紫色檔案箱裡了,我們得仔細檢查檢查。”

“好的,”律師說,“很有可能那兒有一份比我這裡更新的遺囑。”

“的確有一份更新的遺囑。”說話的是波洛。

“什麼?”約翰和律師吃驚地看著他。

“或者,不如這麼說,”我的朋友平靜地繼續說,“曾經有一份。”

“曾經有一份,你是什麼意思?現在在哪兒?”

“燒了!”

“燒了?”

“是的。看這兒。”他拿出我們在英格爾索普太太房間壁爐裡找到的燒焦的紙片,遞給律師,並對何時何地發現的做了簡單的說明。

“可沒準這是一份舊遺囑呢?”

“我不這樣認為。實際上,我幾乎可以肯定,寫這份遺囑的時間是在昨天下午以後。”

“什麼?”“不可能!”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波洛轉向約翰。

“如果你同意我把你的花匠叫來,我會向你證明的。”

“哦,當然——可我不明白——”

波洛舉起一隻手。

“照我說的去做吧。以後你想問多少問題都行。”

“好。”約翰按了下鈴。

多卡絲馬上出現了。

“多卡絲,你叫曼寧過來,我要跟他談一下。”

“是,先生。”

多卡絲退了出去。

我們緊張而無聲地等待著,只有波洛一個人顯得很輕鬆,擦了擦書櫥上一個蒙了灰塵的角落。

外面傳來一陣沉重的、釘靴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是曼寧來了。約翰探詢地看了一眼波洛,後者點了點頭。

“進來,曼寧,”約翰說,“我有話跟你說。”

曼寧緩慢地走向落地窗,緊緊地貼著窗邊站好。他把帽子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轉著。他的背駝得厲害,可能沒有看上去那麼老,兩眼敏銳而精明,掩飾了他木訥而謹慎的說話能力。

“曼寧,”約翰說,“這位先生想問你幾個問題,我需要你回答清楚。”

“是,先生。”曼寧含糊地說。

波洛輕快地走上前。曼寧略帶輕蔑地掃了他一眼。

“昨天下午你們在屋子的南面種了一罈秋海棠,對嗎,曼寧?”

“是的,先生,我和威勒姆。”

“後來英格爾索普太太來到視窗叫你們了,是嗎?”

“是的,先生,她叫了。”

“用你自己的話仔細地跟我講一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好的,先生,也沒什麼。她就是讓威勒姆騎車去村裡買一份遺囑表格,或者這一類的——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她寫了一個字條給他。”

“是嗎?”

“是的,他就去了,先生。”

“後來呢?”

“我們繼續種秋海棠,先生。”

“英格爾索普太太沒再叫你們嗎?”

“叫了,先生,她又叫了我和威勒姆。”

“然後呢?”

“她叫我們立刻進來,在一張長紙的底部簽了名——在她的簽名下面。”

“你看沒看到在她簽名的上面都寫了什麼?”

“沒有,先生,那部分上面蓋著一小張吸墨紙。”

“於是你們就在她說的位置簽了名?”

“是的,先生,我先簽的,然後是威廉。”

“事後她拿這張紙幹什麼了?”

“呃,先生,她把它裝進一個長信封裡,然後放進立在書桌上的一個紫色箱子裡了。”

“她第一次叫你們的時候是幾點?”

“我想是四點左右,先生。”

“不會更早?有沒有可能是在三點半左右?”

“不,我不能這麼說,先生。更有可能是四點多——不是四點以前。”

“謝謝你,曼寧,可以了。”波洛愉快地說。

花匠看了看自己的主人,約翰點了點頭,於是曼寧咕噥著,舉起一個手指頭到前額,小心翼翼地從落地窗退了出去。

我們面面相覷。

“天哪!”約翰低聲說,“多麼蹊蹺的巧合!”

“怎麼——巧合?”

“我母親就在自己去世的這一天立了一份遺囑!”

韋爾斯先生清了清嗓子,冷冷地說:

“你確定這是個巧合嗎,卡文迪什?”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告訴我,你母親昨天下午和一個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你什麼意思?”約翰大喊,聲音顫抖,臉色蒼白。

“那場爭吵之後,你母親忽然急匆匆地立了一份新遺囑,而這份遺囑內容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了。她沒告訴任何人裡面的條款。毋庸置疑,她本來打算今天早上和我討論這件事——可是她沒有機會了。遺囑不見了,她把這個秘密帶進了墳墓。卡文迪什,我很擔心這不是巧合。波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這些事實很有暗示性。”

“有沒有暗示,”約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都非常感謝波洛先生說明了這件事。要是沒有他,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份遺囑。我可不可以問問你,波洛先生,是什麼讓你推測出這個事實的?”

波洛笑了笑,回答道:

“一個胡亂寫著幾個字的舊信封,還有一罈剛剛種下的秋海棠。”

我猜約翰還想再問點什麼,可是就在這時,傳來一陣巨大的汽車引擎發動聲。我們望向視窗,汽車一閃而過。

“艾維!”約翰大叫,“請原諒,韋爾斯。”他急忙走出去。

波洛吃驚地看著我。

“霍華德小姐。”我解釋說。

“啊,很高興她來了。她是個有頭腦、心腸好的女人,黑斯廷斯。雖然仁慈的上帝沒能給她一副美麗的面孔。”

我跟著約翰走出房間,來到門廳。霍華德小姐正費力地把自己從裹在頭上的面紗中解放出來。她的視線一落到我身上,一股內疚的劇痛就擊中了我。就是這個女人,曾經誠懇地警告過我,可是對於她的警告,唉,我竟然沒放在心上!我是多麼快速、多麼輕蔑地就把它從自己的頭腦中移走了。現在,她的話竟然透過如此悲慘的方式加以證實了,我感到了羞愧。她太瞭解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了。我懷疑,如果她留在了斯泰爾斯,這個悲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個男人會不會害怕她那警惕的目光?

她痛苦地握住了我的手——這種感覺我至今能清楚地記得——我才放下心來。她看我的目光十分悲傷,但沒有譴責。她眼皮紅腫,我知道她一定哭得很傷心,不過她以前那種直爽的態度並沒有改變。

“我一接到電報就馬上趕來了。剛值完夜班。租了一輛車,以最快的速度過來了。”

“你吃早飯了嗎,艾維?”約翰問道。

“沒有。”

“我知道你沒吃。快去吧,早飯還沒收,他們會給你新沏壺茶。”他轉向我,“照顧一下她,黑斯廷斯,好嗎?韋爾斯還等著我。哦,這位是波洛先生,他正在幫我們,艾維。”

霍華德小組和波洛握了握手,扭頭朝約翰疑惑地看了一眼。

“你是說——幫我們?”

“幫我們調查。”

“沒什麼可調查的。他們不是已經把他關進監獄了?”

“把誰關進監獄?”

“誰?當然是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

“親愛的艾維,說話要小心,勞倫斯認為我母親是因為突發心臟病去世的。”

“太蠢了,勞倫斯!”霍華德小姐反駁道,“當然是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殺死了可憐的艾米麗——我一直跟你說他會這麼幹的。”

“我親愛的艾維,別這麼大聲嚷嚷。不管我們是怎麼想的,還是懷疑什麼,目前還是少說為妙。星期五會聆訊的。”

“別胡說八道了!”霍華德小姐哼了一聲,“你們都糊塗了,到那時那傢伙會跑到國外去的。如果他有一點腦子,就絕對不會乖乖地待在這兒等著被絞死。”

約翰·卡文迪什無助地看著她。

“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指責他道,“你聽了那些醫生的話。別聽那一套。他們知道什麼?什麼都不能相信——不然正好中了圈套。我應該知道——我父親就是個醫生。那個小個子威爾金斯是我從未見過的最傻的傻子。突發心臟病!他們就會這麼說。任何人,只要有一點腦子,就能馬上看出是她丈夫毒死了她。我一直就說,他會把她殺死在床上的,可憐的人。現在,他真這麼做了,可你們只會嘀咕那些愚蠢的事,‘突發心臟病’,還有‘星期五聆訊’。你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恥,約翰·卡文迪什。”

“你想讓我做什麼?”約翰已經擠不出半點笑容,問道,“該死,艾維,我總不能勒著他的脖子把他拽到當地警察局去啊!”

“哼,你有事做。弄明白他是怎麼幹的。他是個狡猾的乞丐。我敢說他肯定浸過捕蠅紙。你問問廚子是不是丟過,哪怕一張。”

這讓我強烈地感覺到,那一刻,如果讓霍華德小姐和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住在同一屋簷下,和平相處,很可能是個艱鉅的任務,我可不羨慕約翰。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經充分意識到自己艱難的處境了,還是暫時迴避一下的好,於是他急忙離開了房間。

多卡絲送來了新沏的茶。她一離開房間,波洛就從原先站著的窗邊走過來,坐在了霍華德小姐對面。

“小姐,”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想問你一些事。”

“問吧。”女士有點不高興地看著他,說道。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

“我很高興能幫你絞死阿爾弗雷德。”她粗聲粗氣地說,“絞刑太便宜他了,應該像古代那樣五馬分屍。”

“我們都是這樣想的,”波洛說,“因為我也想絞死這個兇手。”

“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

“他,或另一個人。”

“不可能是別人。要是他沒來這裡,可憐的艾米麗不可能被害死。我不得不說她被一群鯊魚包圍著——是的——可他們只關心她的錢包,她還是很安全的。然而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先生來了——並在兩個月內——說變就變了!”

“相信我,霍華德小姐,”波洛懇切地說,“如果英格爾索普先生是這麼一個人,他逃不出我的手心的。我敢發誓,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我一定把他吊得像哈曼(注: 《聖經》中的人物,是猶太人的敵人,後來被高高地吊在絞刑臺上。)那麼高!”

“那就好了。”霍華德小姐熱心起來。

“不過,我得請你相信我。現在,你的幫助對我來說很珍貴。我會告訴你原因。因為,在這座悲傷的房子裡,只有你為老夫人哭腫了眼睛。”

霍華德小姐眨眨眼睛,嘶啞的聲音中蘊藏了一種新的語氣。

“如果你是說我愛她——是的,我愛她。你知道,艾米麗是個只顧自己的老女人。她慷慨大方,可她總是要求得到回報。她絕不會讓人們忘記自己為他們做過的事——因此,她並不受人愛戴。別以為她意識到這一點了,或者感到缺少愛。無論如何都別這麼認為。我的位置跟別人不同。打從一開始我就堅定自己的立場。‘我一年領到這麼多薪水,很好了,但是多一個便士我都不要,哪怕是一雙手套,一張戲票。’她不理解,有時還很生氣,說我是愚蠢的驕傲。不是這樣的——但我沒法解釋。不管怎樣,我保持著自尊。因此,跟這群人不一樣,我是唯一能讓自己愛她的人。我留心著她,保護她不受他們的欺負,可是,來了一個油嘴滑舌的無賴。呸!我這麼多年的忠心都白費了!”

波洛同情地點點頭。

“我理解,小姐,我理解你的感受。這最自然不過了。你認為我們是冷淡的人——缺少熱情和能力——可是,相信我,不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約翰探進頭來,邀我們倆去英格爾索普太太的房間,因為他和韋爾斯先生已經檢查完內室裡的那張書桌了。

我們上樓時,約翰回頭看了看餐廳的門,壓低聲音詭秘地說:

“聽我說,這兩人見了面會怎麼樣?”

我無可地搖搖頭。

“我已經告訴瑪麗儘可能分開他們。”

“她會這麼做嗎?”

“天知道。有件事,英格爾索普可不怎麼想看見她。”

“你還帶著那串鑰匙,對嗎,波洛?”我們到達鎖著的房門時,我問。

約翰從波洛那裡接過鑰匙,開啟門,於是我們都走了進去。律師徑直走向書桌,約翰跟在他身後。

“我相信,我母親把她最重要的檔案都存在這個檔案箱裡了。”他說。

波洛拿出一小串鑰匙。

“請允許我說一下。今天早上,為了防患於未然,我把它鎖上了。”

“可現在沒鎖啊。”

“不可能!”

“看。”約翰邊說邊打開了箱子。

“糟了!”波洛大喊,驚呆了,“兩把鑰匙都在我口袋裡!”他撲到箱子前,突然,他僵在那兒,“原來如此!這鎖是撬開的!”

“什麼?”

波洛又放下了箱子。

“可這是誰撬開的呢?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什麼時候?可這門是鎖著的呀?”我們斷斷續續地驚叫著。

波洛明確地做了回答——幾乎是機械地。

“誰?這是個問題。為什麼?啊,我知道就好了。什麼時候?一小時前我走了之後。說到門是鎖著的,這是一把很普通的鎖。也許這走廊裡的任何一個門的鑰匙都能開啟。”

我們茫然地彼此注視著。波洛已經走到壁爐臺前。他表面很平靜,但我注意到,他那雙出於長年舊習而整理壁爐臺上花瓶的手,正在劇烈地顫抖著。

“聽我說,是這樣的,”他終於開口了,“那箱子裡有些東西——某種證據,也許本身很小,但足以作為線索把兇手和犯罪聯絡在一起——必須在人們發現它和它的重要性之前毀掉它,這對他而言至關重要。因此,他冒著這個危險,巨大的危險,來到這兒。發現箱子是鎖著的,他不得不撬開了它,因此也暴露了行蹤。他肯冒這個風險,一定是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那是什麼事呢?”

“啊!”波洛喊著,做了個生氣的手勢,“那個,我不知道!無疑是某份檔案,也許是昨天下午多卡絲看到她手裡拿著的檔案碎片。並且我——”他怒火噴發,“我真是個可憐的動物!我什麼也沒想到!我就是個蠢貨!我真不應該把箱子留在這兒!我應該把它帶走!啊,比豬還要笨三倍!現在,它不見了。毀了——但是,毀了嗎?還有沒有機會——我們必須不遺餘力——”

他像個瘋子似的衝出房間,我恢復了理智,立刻跟了出去。但是,我跑到樓梯口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瑪麗·卡文迪什正站在樓梯的分岔處,向下盯著門廳——也就是波洛消失的那個方向。

“你那個非凡的小個子朋友怎麼了,黑斯廷斯先生?他剛才像頭瘋牛一樣從我身邊衝了過去。”

“他被某件事弄得很心煩。”我無力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波洛希望我洩露多少秘密。看到卡文迪什太太那富有表現力的嘴唇上抿出一抹微笑,我儘量想辦法轉移話題:

“他們還沒見面,是嗎?”

“誰?”

“英格爾索普先生和霍華德小姐。”

她非常為難地看著我。

“如果他們見面了,你覺得會是一場災難嗎?”

“呃,你不這麼認為嗎?”我很驚訝地說。

“不。”她一如往常那般安靜地微笑著,“我寧願看著這場災難大爆發,會使空氣清潔起來。總比現在這種狀況好——我們都是想得多,又不敢說出口。”

“約翰不這麼認為,”我說,“他急於把他們分開。”

“哦,約翰!”

她的語氣中有些東西令我很生氣,我脫口而出:

“約翰是個很好的好人。”

她好奇地查看了我一兩分鐘,然後說出了讓我大吃一驚的話:

“你對朋友很忠實。我很喜歡你這一點。”

“你不也是我的朋友嗎?”

“我是個很壞的朋友。”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這是真的。我今天讓朋友們著迷,明天就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忽然感到一陣憤怒,並且很魯莽很不禮貌地說道:

“可你似乎讓包斯坦醫生一直很著迷!”

我立刻為自己的話感到後悔了。她繃起了臉。我們之間升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她一言未發,轉身飛快地上樓了,我像個白痴一樣站在那兒,張口結舌地看著她的背影。

樓下一陣可怕的爭吵聲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聽見波洛大聲地解釋著。我氣惱地想著自己那徒然無功的交際手段。這個小個子似乎很信任這房子裡的人,可我卻懷疑他的這種做法很不明智。我的朋友一激動就特別容易失去理智,我禁不住再次懊悔,趕忙下了樓。我的出現讓波洛幾乎立刻平靜下來。我把他拉到一邊。

“親愛的朋友,”我說,“這麼做明智嗎?你肯定不想讓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吧?你這麼做實際上就落入罪犯的圈套了。”

“你是這麼想的嗎,黑斯廷斯?”

“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我聽你的。”

“好的。雖然,很不幸,現在已經太遲了。”

“沒錯。”

他看起來很是垂頭喪氣、羞愧不已,這令我十分難過,雖然我仍然認為我的指責是公正而英明的。

“哎,”他終於說話了,“我們走,朋友。”

“你處理完這裡的事了?”

“是的,暫時告一段落。你能和我回村子裡嗎?”

“樂意至極。”

他拿起自己的小檔案箱,我們穿過開啟的落地窗走進客廳。剛好辛西亞·默多克也進來了,波洛站在一旁讓她過去。

“請原諒,小姐,請等一下!”

“怎麼了?”她詫異地回過頭來。

“你以前給英格爾索普太太配過藥嗎?”

她微微漲紅了臉,非常不自然地回答道:

“沒有。”

“藥粉呢?”

辛西亞的臉更紅了,她答道:

“哦,是的,我給她配過一次安眠藥粉。”

“是這個嗎?”

波洛取出那個裝過藥粉的空盒子。

她點點頭。

“你能告訴我是什麼嗎?索佛那?佛羅那?”

“不,這是溴化銨粉末。”

“啊,謝謝你,小姐,再見。”

我們腳步輕快地離開這幢房屋以後,我瞥了他好幾眼。我以前就發現,如果有什麼事讓他激動了,他的眼睛就會變成貓眼一樣的綠色。現在,它們正像綠寶石那樣閃閃發著光。

“我的朋友,”他終於打破了沉默,“我有一個小小的主意,一個非常奇怪,也許是完全不可能的主意。不過——這個主意很恰當。”

我聳了聳肩,暗自思忖,波洛的這些胡思亂想也太多了。在這個案子中,真相無疑是簡單而明顯的。

“那麼,盒子上的空白標籤就解釋得通了,”我說,“正如你所說,很簡單。我真是不明白自己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波洛似乎沒聽我講話。

“在那兒,他們又有了另外一個發現,”他的一個大拇指猛地放到肩膀上部,向後指向斯泰爾斯,“我們上樓的時候,韋爾斯先生告訴我的。”

“發現了什麼?”

“把檔案鎖進內室裡的書桌時,他們發現了一份英格爾索普太太的遺囑,簽字日期在她再婚之前,寫著她的財產將留給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這一定是在他們剛剛訂婚的時候寫的。這讓韋爾斯大吃一驚——約翰·卡文迪什也是。這份檔案寫在一份列印的遺囑表格上,見證人是兩個用人——不是多卡絲。”

“英格爾索普先生知道嗎?”

“他說不知道。”

“對這件事我持保留意見,”我懷疑地說,“所有這些遺囑都十分混亂。告訴我,信封上那些潦草的字是怎麼幫助你發現昨天下午立過一份遺囑的?”

波洛笑了。

“我的朋友,你寫字的時候,有沒有過提筆忘字的情況,忘了某個字是怎麼寫的了?”

“是的,經常。我覺得人人都有這種情況。”

“沒錯。在這種情況下,你會不會在吸墨紙的邊上,或一張空白紙上,試著把這個詞寫一兩次,看看寫對了沒?嗯,英格爾索普太太就是這麼做的。你會發現‘possessed’(注:擁有的意思。)這個詞,開始少寫了一個‘s’,隨後才寫成了兩個——正確的寫法。為了確保寫對,為了要弄清楚,她又試著寫了一個句子,就是這個:‘i am possessed.’(注:即“我擁有。”),那麼,這說明了什麼?這件事告訴我,英格爾索普太太昨天下午寫過‘possessed’這個詞,並且,因為對在壁爐裡找到那張小紙片記憶猶新,於是我立刻想到有份遺囑存在的可能性——這份檔案幾乎肯定包含這個單詞。這種可能性被事實進一步證實。由於情況很混亂,今天早上沒人打掃內室,書桌旁邊有幾個帶著褐色泥土的腳印。這幾天天氣一直很不錯,所以普通的靴子不會留下這麼重的沉積物。

“我走到窗邊,立刻看到了剛剛種下的秋海棠。花壇上的腳印和內室地板上的完全相同。而且,我也聽你說過那些花是昨天下午栽的。這時我確信,有一個或者可能是兩個花匠進過內室,因為花壇上有兩組腳印。而且,如果英格爾索普太太只是單純地想跟他們說話,只要站在窗戶邊就行了,根本不需要讓他們到房間裡來。所以我十分確定她立了一份新遺囑,要讓兩個花匠來為她的簽字作證。事實證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真是太妙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必須坦白,我從那幾個潦草的字裡得出的結論是非常錯誤的。”

他笑了。

“你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想象力是個好僕人,也是個壞主人。最簡單的解釋總是最正確的。”

“還有一點——你怎麼知道檔案箱的鑰匙丟了?”

“我之前並不知道。這是個猜測,結果證明是正確的。你注意到鑰匙柄上纏著一段絞合線,這讓我立刻聯想到,它可能是從一個不結實的鑰匙圈上擰下來的。如果鑰匙丟了之後又找到了,英格爾索普太太會馬上穿回鑰匙串上去,但是在她那串鑰匙中,我看見的很顯然是一枚備用鑰匙,很新很亮,這讓我做出假設:另外一個人把原始鑰匙插進檔案箱的鎖眼裡了。”

“是的,”我說,“不用說,肯定是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

波洛好奇地著看我。

“你這麼肯定他的罪行嗎?”

“啊,當然,好像每個新情況都更加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

“正相反,”波洛平靜地說,“有幾點對他有利。”

“哦,算了吧!

“我是說真的。”

“我就看到一點。”

“什麼?”

“昨天晚上他不在家。”

“‘猜錯了!’正如你們英國人所說。你選的這一點,是我認為對他不利的一點。”

“怎麼回事?”

“因為,如果英格爾索普先生知道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會被毒死,他肯定事先安排好了夜不歸宿。他的理由顯然是捏造的。那我們只有兩個可能性: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或者,他的不在場是有原因的。”

“那是什麼原因呢?”我狐疑地問道。

波洛聳聳肩。

“我怎麼知道?肯定是不光彩的事。這個英格爾索普先生,我得說,怎麼說都是個無賴——但這並不能說明他一定就是個殺人犯。”

我不服氣地搖搖頭。

“我們沒有達成一致,呃?”波洛說,“好吧,先不說這個了。時間會證明我們誰是正確的。現在讓我們來轉向這個案子的其他方面。你對這件事怎麼看:臥室所有的門都從裡面鎖上了。”

“呃——”我思索著,“這個需要從邏輯上來看。”

“正確。”

“我會這麼說。門都是閂上的——我們的眼睛告訴我們這個——可是,地板上的蠟燭油、燒燬的遺囑,證明了昨天晚上有人進過房間。你同意嗎?”

“絕對同意。說得非常清楚。繼續。”

“好,”我受到鼓舞,接著說,“進來的那個人,既不可能是透過窗戶,也不可能是其他神奇的手段,由此可見,是英格爾索普太太自己從裡面開門的。這更加令人相信上述那個人就是她丈夫。她給自己的丈夫開門是很自然的。”

波洛搖搖頭。

“為什麼她會開門?她已經閂上通往他房間的門——從她這一方面來說,此舉非同尋常——昨天下午她剛剛和他激烈地吵過架。不,他會是她最後一個允許進門的人。”

“可是,門肯定是英格爾索普太太自己開啟的,這一點你同意嗎?”

“還有一種可能。她上床睡覺的時候,有可能忘了閂上通往過道的門,快到早上的時候,她起床後閂上了門。”

“波洛,你是認真的嗎?”

“不,我沒有說肯定如此,但也有可能。好了,說說另外一個問題。你怎麼看待自己無意中聽到的卡文迪什太太和她婆婆之間的那一小段談話?”

“我都忘了,”我沉思著說,“這跟以前一樣讓人迷惑不解。完全像個謎。像卡文迪什太太這樣一個頂頂高傲而又沉默寡言的女人,會這麼激烈地去幹涉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真是不可思議。”

“正是如此。一個有教養的女人這麼做,真是讓人吃驚。”

“這當然很費解,”我表示贊同,“不過,這不重要,不需要考慮。”

波洛突然哼了一聲。

“我都是怎麼跟你說的?每件事都得考慮到。如果事實和理論相悖——讓理論見鬼去吧。”

“好吧,我們會考慮的。”我氣惱地說。

“沒錯,我們需要考慮。”

我們來到里斯特維斯小屋,波洛領我上樓來到他自己的房間。他遞給我一根他自己偶爾抽一抽的細細的俄國煙。看他把用過的火柴都仔細收藏在一隻小瓷壺裡,我不禁被他逗樂了,煩惱瞬間消失。

波洛在敞開的窗戶前面放了兩把椅子,從這裡可以俯瞰村子的街道。新鮮的空氣吹了進來,溫暖而舒服,這將會是炎熱的一天。

突然,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大踏步地衝上街,表情怪異——恐懼和不安奇特地混合在一起。

“看,波洛!”我說。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啊!”他說,“是梅斯先生,藥店的。他來這兒了。”

年輕人來到里斯特維斯小屋前,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用力地敲起門來。

“稍等,”波洛從視窗喊道,“我來了。”

他示意我跟著他,然後迅速跑下樓開啟門。

梅斯先生馬上說道:

“哦,波洛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但我聽說你剛從莊園回來是嗎?”

“是的,我們剛回來。”

年輕人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表情嚴肅起來。

“村子裡的人都在說英格爾索普老太太死得太突然,他們說——”他謹慎地壓低了聲音,“是毒藥?”

波洛面無表情。

“只有醫生才能告訴我們,梅斯先生。”

“是啊,沒錯——當然——”年輕人支支吾吾的,隨後非常激動,緊緊抓住波洛的手臂,把聲音壓得很低,“告訴我,波洛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士的寧?是不是?”

我沒聽清波洛是怎麼回答的,不過很明顯是一些模稜兩可的話。年輕人離開了,波洛關上門,正好迎上我的目光。

“是的,”他嚴肅地點點頭,“聆訊時他會出庭作證。”

我們又慢慢地走上樓。我剛想說話,波洛就打手勢阻止了我。

“不是現在,不是現在,朋友。我需要思考一下。我腦子有點混亂——這可不好。”

他沉默不語地坐了十多分鐘,一動也不動,除了眉毛富有表現力地動了幾下,他的眼睛變得越來越綠。終於,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很好,最糟糕的時刻已然過去。現在,一切都按照類別整理好了,一個人絕不能允許自己大腦混亂。雖然案情尚未明朗——沒有,因為這是一起最複雜的案件。它把我,赫爾克里·波洛,難住了!這兒有兩個重要的事實。”

“是什麼?”

“第一是昨天的天氣情況。這一點很重要。”

“但昨天陽光燦爛啊。”我插嘴道,“波洛,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絕對不是玩笑。樹蔭處的溫度表上是華氏八十度。別忘了,我的朋友,這可是解開整個謎局的關鍵!”

“那第二點呢?”我問。

“第二個重要的事實是,英格爾索普先生穿衣很獨特,有一大把黑鬍子,還戴眼鏡。”

“波洛,我無法相信你是認真的。”

“我絕對是認真的,我的朋友。”

“可你說的這些都太孩子氣了!”

“不,這很重要。”

“假如驗屍陪審團駁回了對阿爾弗雷德蓄意謀殺的判決,那麼你的推論會是什麼?”

“這動搖不了我的推論,因為十二個傻男人(注:陪審團由十二個人組成。)剛好犯了同一個錯誤!但那種事是不會發生的。首先,鄉村陪審團無須為自己要承擔責任而擔心;其次,英格爾索普先生已經處於地方鄉紳的位置了。另外——”他泰然地補充說,“我絕不會允許的!”

“你不允許?”

“對。”

我看著這個非同一般的小個子,又好氣又好笑。他是如此自信滿滿。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輕輕地點點頭,說:

“哦,是的,我的朋友,我說到做到。”他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放到我的肩上,表情完全變了,淚水湧上他的眼睛,“在所有這些事情中,你知道,我想到的是那個已經去世了的可憐的英格爾索普太太。她沒有得到應有的愛戴——沒有。可是,她對我們比利時人非常善良——我欠她一份情意。”

我試圖打斷他的話,可他繼續說道:

“我來告訴你吧,黑斯廷斯。如果我讓她的丈夫阿爾弗雷德·英格爾索普立刻被捕——我一句話就能救出他來——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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