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芙翻了個身,面向桌面,睜開了眼睛。她一看到麥德拉和黑蛋在一起,就想到了小人拿著小餐具對著黑蛋虎視眈眈的樣子,生怕小人一時嘴饞,就把黑蛋的殼給剝了。但是小人的行事無法用常理來推測,她和魔龍的關係一直變化多端,或許對於小人而言,對於魔龍蛋的食慾轉化成友情也不是什麼難事。
黑蛋嗡嗡地震動了幾下。
小人直起身來,一會兒拍著胸脯,一會兒比比劃劃,甚至還翻了幾個跟頭,接著又指指床上。
雖然不曉得是怎麼做到的,但是黑蛋和麥德拉在溝通。
在小人的幫助下,黑蛋從小布兜裡鑽了出來,動作小心翼翼,沒有將本就千瘡百孔的布兜的口子弄破。
窸窸窣窣的幾乎難以發覺的腳步聲從地面傳來,隔著桌子,萊芙看到有金屬的光一閃而過。
麥德拉先跳到桌下,然後扎穩了馬步,往手裡呸了兩口,張開雙臂,上身後傾。
黑蛋在桌上滾了幾圈,終於找準了方向,朝著小人所在的地方滾了下去。
小人盯著黑蛋落下的軌跡,往一側挪了一步。黑蛋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她懷裡,小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步,像是醉酒一般東倒西歪,好一會兒才站穩了,她正要將黑蛋放下來,後頸突然一涼。
萊芙提溜著小人背上的衣服,將小人帶黑蛋都放在手掌裡托起來,用口型對小人說:這是怎麼回事?她站直了身子,往地上一瞥,瞬間就和無數雙小小的以及更小的眼睛對上了。
在小人之後,從門縫裡進來的有老鼠、刺蝟等小型哺乳動物,還有一些在冬季不常見的小型爬行動物和昆蟲。它們或是口中銜著,或是背上揹著,或是三五成群地舉著一些髒兮兮的硬幣。
滿滿一地都是小動物,除了萊芙站著的位置之外,沒有其他地方下腳,萊芙抬起一條腿來,在空中停了一會兒。小動物們呆呆地瞪了她一會兒,接著地上擠擠挨挨地出現了幾個腳印形狀的空處,萊芙手裡託著黑蛋和小人,踩著這些腳印形狀到了門口。開了門,門外是大片大片的小動物,比起屋內還要壯觀,像是給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見她看出現,於是又出現了許多腳印形狀的空處,方便她往外走。萊芙關上了門,趕不及進門的小動物便嘭嘭地撞到門上。
等到萊芙坐回床沿上之後,門又被擠開了一條縫。
說到底還不是我尊敬的主人太窮的緣故。麥德拉先發制人,一句話將萊芙想說的給堵了回去。
萊芙俯身,從一隻肥碩的貌似剛從冬眠中醒過來的小刺蝟嘴巴里搶了兩枚硬幣,小刺蝟失了硬幣,屁股往後一坐,發出唧唧唔唔的聲音。這兩枚硬幣中,一枚是銅戈沙幣,另一枚是鐵戈沙幣。比起其餘硬幣來,還算是乾淨的。銅戈沙幣兩面的花紋有些難以辨認,鐵戈沙幣上還有一個缺口。
它們是怎麼回事?萊芙俯身,將兩枚硬幣還給了小刺蝟。
從尊敬的主人的女兒剛出現那一天起,每到一處,我都發現半夜會有好多傢伙都拿著糞球、爛果子、堅果殼之類的東西送過來,我知道尊敬的主人真正的需要,從十幾天前開始,便指點了它們幾句。麥德拉道。
那這些硬幣,都是從哪裡來的?萊芙道。
溝裡的,渠裡的,水道里的,河底的,被踩進泥巴里的,還有搬回鼠窩裡磨牙用的小人趁著萊芙不注意,一路小跑到了她的頭頂上,語氣十分得意,都是人們發現丟了卻又懶得撿回去的,還有城外許願池的汙泥裡的,我們不花掉這些錢的話,過幾年就爛在那裡了。
兩隻獨角仙舉著一枚沾滿腐土的生鏽的鐵戈沙幣,追逐著萊芙握著黑蛋的那隻手。
我尊敬的主人放心好了,裡頭絕對沒有偷來的搶來的。都是這些傢伙們誠意送來的禮物。麥德拉在萊芙的頭頂助跑了一段,一躍而下,跳上了一隻橘色的肥蜥蜴的後背,做出騎馬的架勢來,讓那隻蜥蜴帶著她在地上跑了幾圈。
萊芙先前就擔心這些錢來路不當,撿來的雖然也不怎麼光彩,但確實比偷來搶來的強了許多。
黑蛋從萊芙手心跳了下來,落到地上,小動物們便以黑蛋為中心,像進貢似的湊上前來,只不過貢品有些寒酸。它們一靠近黑蛋,硬幣便消失了,然後轉身從門縫裡離去,再換下一波。
尊敬的主人,這些您儘管拿去好了,請放心大膽地花掉。麥德拉豪氣地一甩胳膊,為黑蛋遞話,差不多每晚都有這麼多。
萊芙愕然地看著一個硬幣小丘堆了起來,說不出話。
她先是欣慰於黑蛋這麼小就這麼顧家,但是好心情持續了沒多久,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娜提雅維達是何等厲害的魔物,寶石當雨,金幣為床,隨手都能送出一個大陸。而黑蛋在她身邊呆久了,只能(指揮小動物)去翻垃圾堆。
在她睡得正香的時候,黑蛋居然在撿垃圾養家。
她還沒有展示慈愛的一面,居然已經開始被孝順了。還沒有把黑蛋孵出來,就已經開始接受贍養了。
吃黑蛋的軟飯,和吃娜提雅維達的軟飯比起來,又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軟法。後者只是佔便宜,前者完全就是欺凌弱小。相較而言,她倒寧可吃娜提雅維達的軟飯。
在後半夜,萊芙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好不容易睡著。但或許是因為娜提雅維達不在身邊,噩夢又開始了。
夢中的時間線,從她對娜提雅維達始亂終棄開始,往前推進了一段,女兒已經出殼了,長了一張和黑蛋蛋殼一樣黑的臉,除了眼白之外,黑得看不出五官的位置。小姑娘只及她腰的高度,瘦得像一隻啃乾淨的雞骨架,從煙囪裡鑽出來,伸出瘦瘦的沾滿黑灰的小手,遞給她一塊烏漆抹黑的麵包,張開缺了一半牙的嘴:不怕,我能撿垃圾養您。
萊芙在夢中的形象,一下子從始亂終棄的渣滓,變成了一個始亂終棄之後得到了破產的報應、靠孩子養活的渣滓。
夢中的黑炭小閨女的聲音還自帶回聲:撿垃圾養您,撿垃圾養您,撿垃圾養您
天亮了。
娜提雅維達坐起身來,打了一個哈欠,抿去了眼角的淚水,想起了昨夜的對話,她盯著鏡子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臉。
身體變大,四肢抽長,又恢復成了成年女子的體態。
娜提雅維達出了房間,進了隔壁房間,走到床邊。
萊芙擰著眉頭,神情痛苦,不停地擺著頭,額頭上全是汗。
騎士小姐,您怎麼了?娜提雅維達安撫地拍了拍萊芙的背。
萊芙從夢中驚醒,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看著娜提亞維達的臉,愣了一會兒。
騎士小姐,您終於醒了。做噩夢了嗎,還是身體不舒服了。娜提雅維達用手帕擦了擦萊芙額頭的汗,今天要去向雪麗大祭司借人,還要去看馬戲,要不推遲到明日再去?
萊芙先是點頭,然後搖頭。她又看了娜提雅維達一會兒,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第163章
馬戲團演出的場所附近比起前一日來更加熱鬧, 看完清晨場表演的百姓們議論紛紛地從紅白色氈包的拱形門中走出,氈包外除了王都當地的人之外也多了慕名從外郡趕來的人,臨時攤販的數量也隨之增加了許多。
在售賣入場券的地方表演的, 從昨夜的一高一矮兩個小丑的組合,改成了一隻猴子和一匹馬。猴子身體瘦長, 大約有成人的一半身高。它長著一張藍臉, 表情看起來很嚴肅,尾巴尖上有一搓火苗似的金毛, 除了臉和尾巴之外,其餘的毛髮是鮮豔的綠色,光是一身色彩鮮明的毛便足夠引人注意了。它身穿獵人的服裝,騎在白馬上,拉著馬韁, 嘴裡發出嘰嘰的聲音,一會兒動動手指,不時又跺跺腳, 似乎在對白馬釋出什麼命令。
在圍觀人群的鬨笑之中,藍臉猴子騎著白馬,耀武揚威地繞場跑了幾個來回。
這裡好熱鬧啊。萊芙注意到那一馬一猴的組合, 說起來, 這隻猴子長得好稀奇, 從沒見過。
這是德亞大陸南部雨林中一種猴子,因為顏色鮮豔,被稱為鸚鵡猴。一開始是託納大陸跑來的魔獸和普通猴子產生的雜交種,到了現在魔力十分微弱。娜提雅維達道, 但是它們的智力比起普通的猴子要高上許多,會記仇而且報復心很強, 幾乎無法馴養。
是這樣啊。萊芙滿足了好奇心,強打起的精神消失了一半。
鸚鵡猴還在騎馬跑圈,只不過跑動的軌跡比起先前有所改變。馴獸師手中的細鞭發出破空聲,衝著鸚鵡猴呼叫,氣急敗壞叫它停下來,結果鸚鵡猴總是直直地衝向馴獸師。圍觀的人們卻紛紛起鬨,讓鸚鵡猴教訓馴獸師一頓。
騎士小姐昨晚果然是做噩夢了。娜提雅維達道,醒過來的時候眼睛都紅了,還很可憐地對我說別撿了,又說我能養活你的,這些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誰在夢裡逼您做什麼了嗎?
沒什麼我,我也忘了萊芙搖搖頭,一睡醒就忘記了,我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麼。
臉色這麼差,真的沒事嗎?娜提雅維達道,要不您還是休息一下,不是將事情託付給了休斯嗎?他能處理好的。或者我替您去向雪麗大祭司借人也好。
不,休斯在接洽騎士團,一來一回需要時間。而且我都走到這裡了,總不能讓你再把我送回去。萊芙硬生生地將一個哈欠憋了回去,憋出了兩滴眼淚,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握緊了拳頭,這樁事得儘快處理好,不能節外生枝。
萊芙和娜提雅維達穿過廣場,向北走去。
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接著一個男子痛叫了一聲。
娜提雅維達手中一空,回過頭看到萊芙的背影。
我立馬回來。萊芙衝娜提雅維達喊了一聲,便奔向騷亂的中心。
售賣入場券處的小表演每隔一段時間便要輪班,這隻藍臉綠身黃尾巴的漂亮猴子和它的坐騎白馬已經出現過好幾次。馴獸師演一個倒黴的旅客,因為得罪了猴子,遭到猴子多次報復,猴子整得他灰頭土臉,最後還將他的馬也搶走了。這場小型鬧劇的內容大體如此,等候入場的觀眾和湊熱鬧的人看猴子整人,樂不可支。鸚鵡猴一直表現得極為聽話,和白馬配合得很好,從來沒有傷人的舉動。所有人在看慣了馴獸師誇張的表情和動作之後,把他的焦急舉動都當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誰知這回假戲成真。
萊芙趕到的時候,白馬已經踢翻了好幾個人,還踩倒了幾個臨時搭建的攤位。
藍臉猴子張開了沒牙的嘴,大聲地叫著,被拔去指甲的爪子比比劃劃地往某處一指,那匹白馬便會真像聽懂了猴子指示似的朝那個方向衝去。猴子原本只追著馴獸師,在找不到馴獸師之後,便指揮著白馬到處衝撞。在白馬的前進方向上,有一個已經被踩倒了的小攤位,身穿黑袍的瘦弱老婦無處躲避。
帶著孩子的人都捂上了孩子的眼睛。
眼看著馬蹄就要落在老婦腦袋上,電光火石之間,萊芙抽出了刀,刀的刃口在馬蹄上一劃而過,甚至沒有沾上血珠,就被萊芙收了回去。馬的前蹄斷了一隻,血柱從破口噴湧而出,趁著白馬吃痛,萊芙拉起老婦人,擋在她身前,抬腳朝馬肚子猛蹬了一腿。
在馬蹄被割破的同時,刀鋒也削斷了鸚鵡猴的尾巴。白馬後仰倒地,鸚鵡猴從馬上掉下來,眼睛通紅,抱著金黃色的斷尾吱吱叫著。
您沒事吧?萊芙衝老婦人道。
小萊芙你放心,老婦人抬起頭來,露出棕黑的膚色,長而下垂的鼻子,還有耷拉著的眼皮,老婆子的身體還算硬朗,不會一扯就散架的。
麥妮奶奶,萊芙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您怎麼會在這裡?
這兒人多,說不定能找到幾個識貨的。麥妮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彎下腰撈起炸毛的黑貓,用枯瘦的指頭安撫著它,小萊芙你救了我,我該怎樣報答你?
萊芙脫口而出:實不相瞞,我缺戈沙幣。您將賣書所得給我分成就好。
善待弱者可是寫在騎士守則之中的。小萊芙你一定是沒睡醒吧,否則怎麼忍心向我一個可憐的老婆子要錢。我做買賣向來一碼歸一碼。麥妮笑嘻嘻地向萊芙手中塞了一粒糖果,再說了,人命怎麼能用戈沙幣來衡量呢?這樣可不合適。
萊芙確實是因為沒睡醒,否則也不會指望在麥妮身上榨出幾枚戈沙幣來,於是低聲說了艾德文提供的幾個據點的位置,又道:我不能親自去,還是不放心,拜託您幫我走一遭。
娜提雅維達穿過人群,慢悠悠地走過來,拉過萊芙的手,牽著她往先前的目的地走去,道:騎士小姐還真是厲害,困成這樣也不耽誤任務。一會兒回去,我陪您再補會兒覺。
萊芙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這附近本就人員密集,除了被白馬直接踢傷的人之外,有想往外躲的人,還有往裡擠看熱鬧的人。有不少人摔倒,或是被踩了一腳,鬧出的動靜不小。
一個在剛才的騷動中受到驚嚇的姑娘叫來了在附近巡邏的一隊官兵。
見官兵過來盤問,售賣入場券的馬戲團僱員中的一人進了氈包拱門,不一會兒帶著一個笑容可掬的管事出來。
馴獸師檢查著鸚鵡猴和白馬的傷勢,棕黑的臉上滿是心疼。
這種野性未馴的東西,可得看管好了。一個官兵道。
管事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