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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陸(李思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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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誠這幾天如飢似渴捧著張霈給他的那本書看,連午休都不睡覺。

王研晨回過頭來問:“李思誠,你在看什麼啊這麼迷?”

李思誠頭也不抬,分兩分心應付說:“小說。”

“什麼小說?”

“講故事的。”

“什麼故事?”

李思誠抬頭問:“你想聽啊?”

王研晨瞅瞅那本比磚頭還厚的書,甩了甩辮子:“不用。這書你在哪兒買的?”

“別人送的。”

“李思誠——”有個男孩立在門口,說:“老師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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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學,李思誠把被撕壞的髒兮兮的書裝進書包回醫院,他拖著步子走,在電梯前磨蹭好一會兒才抬腳進去。

走到熟悉的病房前剛要推門,門就被從裡面拉開了,澤哥行色匆匆地正要往外走,看見李思誠一愣:“思誠,你臉怎麼了?”

李思誠不說話,張澤也沒多問,側身讓出去:“你先進去,待會兒再說。”說完急匆匆下了樓。

李思誠進了病房,媽還是老樣子,他給媽擦了擦臉,這才發現張霈的床是空的。

王大姐已經出院了,李思誠問離得近的一位病人霈霈姐去哪兒了,對方說:“噢,x床那模樣兒挺俊的小姑娘啊?說是突然眼睛看不見了,這會兒正做檢查呢。”

李思誠看了一眼亂七八糟、髒兮兮的書,心裡突然怪難受的。

你說,怎麼好人總是多災多難,而那麼多壞人卻活蹦亂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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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張叔叔攙著霈霈姐回來了,澤哥跟淼淼哥跟在後頭。

除了霈霈姐之外,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等霈霈姐重新靠回床上,張叔叔才嚴肅道:“不行,霈霈,我去問問你們系主任關於休學的事兒,你無論如何在家好好兒待半年。學習啊工作啊這些往後推多久都行,但身體是萬萬疏忽不得的,不管怎麼樣,先把身體養好再說別的。”

張霈微微低著頭——她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抬頭也不知道該看哪兒——:“爸,人醫生都說了是暫時性失明,就一後遺症,影響不著記憶力,您用不著這麼小題大做。”

“這不是小題大做的問題。”張叔叔一向溫和,沒這麼強硬過:“你們現在年輕,不拿身體當回事兒,將來遲早有後悔的一天。”

“誒呀真沒事兒。”

這時候一直立在旁邊的張澤說話了:“霈霈,聽爸的,就當玩兒一年。”

張霈幾乎是立時回嘴道:“輪得著你管?”

“霈霈,”徐淼拍拍她的背:“別這麼說話。”

“我怎麼說話了?!”張霈聲音提起來,整個病房裡的人都不說話了,紛紛往這兒看。

“我怎麼了?我說得不對?他有什麼資格管我?當初頭也不回跟著媽走,然後出國一去五年,現在回來了管我這管我那,我最難受的時候他幹嘛去了,我最傷心的時候他幹嘛去了?!”

張澤把手一插兜,笑了——但眼裡沒笑模樣:“讓你好好養身體,跟這些事兒有什麼關係?”

“有!”張霈眼裡淚珠滾落下來:“就是有!”

估計是外頭動靜把醫生引來了,醫生一臉緊張地進來問:“怎麼了?”

張文生嘆口氣,說:“沒事兒,沒事兒,倆孩子拌個嘴。”

張澤側過頭去誰也不看,徐淼盯著張霈,不斷撫著她的背。

醫生處理事兒處理得多了,明白過來,轉過身壓低聲音跟張家父子說:“沒事兒,姑娘現在是後遺症有個小爆發期,暫時失明、情緒不穩、焦躁、頭暈噁心耳鳴都是正常的——少拌兩句嘴,現在多哄哄,啊。”

張文生點頭說謝謝醫生,醫生又說:“之後也得注意休息,要靜養。”

說完醫生出去了,張霈坐在床上低著頭掉眼淚,張澤輕嘆一口氣,跟張文生說:“我出去透透氣。”

門開了又關了,病房裡一時沒人說話,張文生坐在女兒床邊,也嘆口氣,對徐淼說:“小徐,我跟霈霈說幾句話。”

徐淼點點頭,也帶門出去了。

李思誠隔著屏風坐在折迭床上,但總覺得這樣就跟偷聽人說話似的,於是也開門出去了。

他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最後下了樓在花園裡亂走,沒成想碰見澤哥了。

澤哥正在抽菸,眯著眼吞雲吐霧的,李思誠這才意識到這兒是室外吸菸區。張澤一偏頭就看見這孩子了,把煙一掐,問:“怎麼上這兒來了?你霈霈姐發脾氣也把你趕出來了?”

李思誠搖搖頭,他說:“張叔正跟霈霈姐說話呢。”

張澤點點頭,看他一眼,指了指他臉:“這鼻青臉腫的怎麼回事兒,跟人打架了?”

李思誠臉上身上其實已經過去疼勁兒了,現在就是腫脹著發酸,難受。他摸了摸鼻子,說:“不小心摔的。”

張澤點點頭沒再多問。

還有件大事兒李思誠沒說,想來想去他一咬牙,說:“那個,前幾天霈霈姐借我的書也不小心…丟了,我想問問多少錢,賠一本新的。”

張澤說:“不用,不值錢,別人送的。”

李思誠說:“怎麼也得…”

張澤要笑不笑地說:“那你去問她,現在她那暴脾氣我可不敢惹。”

李思誠靦腆一笑,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

“澤哥,你跟霈霈姐之前是不是吵過架?”

張澤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低頭摁幾下:“沒有。”

“是嗎……”李思誠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也是,人家的家事兒怎麼會跟一個外人說呢?

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卻聽張澤又開口了:“之前算不上吵架,算是鬧點彆扭。”

“那不就是吵架。”

“嗯…這麼打個比喻,假如你有個妹妹。”澤哥指了指旁邊一棵比較矮的柳樹,“你就是她親哥哥。”他又指指旁邊那棵高大的。“你是男子漢,就得保護妹妹,對不對?”

李思誠點了點頭。

“可是假如有一天妹妹要吃糖…”

“那我一定給她買。”

“還沒說完呢。她想吃糖,那種糖很少,並且對身體有害,還帶著很難聞的味道,吃完人人都會討厭她——這個時候,你還讓她吃嗎?”

“我…”李思誠猶豫了:“我給她買別的。”

“她只想吃這個。”張澤說:“那時候我攔著她不讓吃,再加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家事,她確實該…”說到這兒笑了一聲:“不過現在好了,長大了,不再哭著喊著要糖吃了。”

李思誠沒說話,這明明該是件好事兒,可怎麼張澤哥卻看著有點兒……難受呢?他明明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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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李思誠媽媽去世了。

他一片混亂,只曉得跟著一群醫生護士急匆匆追著被推的病床跑,最後在一個門口被攔下來。

張叔叔拽著他,說:“思誠,思誠,前邊兒不能進了,咱們稍微回屋裡待會兒,啊?”

李思誠一直木著眼睛,現在忽然啪嗒掉眼淚:“張叔叔,之前醫生說我媽沒事兒,他昨天還說很快就能出院了的!”

張文生拍著他的肩,儘量把話說得好聽:“醫生也不能保證說得就全是對的,你看你霈霈姐,之前只是說住幾天就能出院,現在不還是得受點罪嗎?”

李思誠蹲下來嗚嗚地哭,少年人第一次見證死亡就是見證最親的人死去,羸弱的肩膀死扛著死神拖在身後的鐮刀。他想起媽每天早上起來站在窗前將稀疏的頭髮紮起來,然後一笑,露出黃板牙:“小誠,吃飯嘍——”

她身上還總是帶著垃圾堆隱隱的腐臭味兒,她是靠收廢品為生的。

張文生蹲在他身邊守著他,手拍撫少年羸弱瘦削的肩。像這樣的孩子,比這種情況更慘的孩子,有,並且不計其數。張文生想起那些歡快跑向自己的孩子,又想起坐在大學明亮教室裡一張張青春逼人的臉。

一個人只有一雙手,到底能救多少人呢?

“張叔叔,我媽她會埋在哪兒?”

李思誠漸漸平復了情緒,他擦乾淚珠,帶著鼻音問。

張文生並不太想在孩子跟前提起這個,對於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有點殘忍。他只說:“這個我跟小澤幫忙照看,你這幾天先回家好好吃飯,知道嗎?”

李思誠點點頭。

張文生嘆口氣,領著李思誠慢慢回了病房。

李姐的骨灰沒人領,唯一的家屬就是李思誠。張文生幫忙聯絡了一下,最終決定樹葬。

李思誠那天起就沒再來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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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大約一週,李思誠上課時被叫出去,竟然直接被領到校長辦公室。張叔叔和澤哥都在,校長正和顏悅色跟張叔叔說話,見到李思誠立刻招手:“x班李思誠是吧?來。張老師,您是要幫扶這個學生?這個學生成績可是真不錯,將來是能考xx中的好苗子!”

張文生笑著點頭,說:“我閨女住院時,這孩子一直照顧媽媽,聽懂事兒的。既然您同意,那麼之後的手續就得麻煩您籤個字。”

校長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哎,哎,沒問題!思誠,快謝謝張老師!”

李思誠說:“謝謝張叔叔。”

張文生站起來,校長也跟著站起來。

張文生說:“您留步。這會兒也中午了,您看我帶這孩子出去吃個飯,下午上課前送回來…”

校長連聲道沒問題。

李思誠跟著張文生往校門走,張文生照樣溫和地問了些問題,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啦,耳朵還疼不疼啦。

快到校門口時,張文生又說:“思誠,我是這麼想的。你澤哥很快又去國外,霈霈也是每週末才回家——當然,養病就天天在家了——但家裡也還是有空房子可住。你還未成年,一個人住在原來的房子實在不讓人放心,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到我家來。當然,什麼時候想回去住就回去住,主要是我跟你哥哥姐姐都不太放心。”

李思誠頓住步子,他說:“不用,叔叔。”

張文生說:“再考慮考慮,你不想每天跟霈霈玩嗎?”

張澤一直皺眉看周圍破破爛爛的建築,好歹是個中學,破得跟危房似的。

他插嘴跟張文生說:“爸,我有東西落那兒了,回去取一趟。”

張文生點點頭。

張澤回了校長辦公室,校長正吃冷水泡飯。他敲了敲門進來,校長抬頭一愣:“小張先……”

張澤打斷他的話:“學校,我說的是整個學校,接受個人捐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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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誠覺得頭頂陽光太亮了,他忽然感到暈眩。

他想起媽臨死前蠟黃腫脹的臉,說:“張叔叔,您別這麼好,好人是沒好報的。”

張文生一愣。

李思誠一面笑一面落下淚來,哽咽道:“我媽在垃圾堆裡撿了我,現在病死了;霈霈姐那麼好,卻出了車禍;錢老師那麼好,天天都得吃藥。可是那些愛打人罵人的,壞人,一個個都活蹦亂跳的。霈霈姐給我看的書叫《悲慘世界》,我只看了一點兒,但你看好人就是沒好報的!冉阿讓就錯了那麼一丁點兒,卻要受那麼多苦;芳汀那麼美麗的一個女性,淪落到那種地步,為了孩子賣頭髮賣牙齒,最後不還是活活病死了!死前也沒看到孩子!可是壞人都活得好好兒的!憑什、憑什麼啊?我不明白!世界為什麼要悲慘啊,媽教育我做好人,學校也教育我做好人,做善良的人,可是好人明明都沒好下場的!”

張文生默默看著他哭,自己眼眶也紅了。

他深深嘆一口氣,說:“思誠,你得相信世界上是有好人的,只不過他們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護我們。比如邊防戰士,比如緝毒警察,再比如醫院裡救死扶傷的醫生護士。你看我們現在能夠平平安安站在這裡說話就是因為有他們,對不對?不然的話,這裡可能就是戰場中心,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也許就已經開始接觸毒品了、受了傷也沒人管。你能看到的壞人,是因為他們壞到了你面前,而好人做的事多數是潤物細無聲的,當然壞人可憎,但不能因為我們只能看到壞的、看不到好的,自己也就去當那個壞人、或者碰見事兒躲著走的麻木的人,你說是不是?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我相信多做一點好事,這個世界上相信好人的人就多一點,這樣你做一點,他也做一點,世界慢慢地就越來越好了。”

李思誠在那天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淚光中模糊的陽光,明亮溫暖的碎金隨著眼淚一晃一晃。

那天是他此生最幸福的一天,他記得澤哥很快回來和他們一起走回車裡,霈霈姐正坐在副駕駛上,隔著車窗笑意盈盈跟他招手。

李思誠眼前又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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