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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誠夢到自己變成一隻蝴蝶,從許多許多金燦燦的向日葵中飛過,不斷撲扇翅膀。飛呀飛呀,他朝著最燦爛、最溫暖的那顆高高掛在空中的向日葵飛去——
“叮鈴鈴——”
五點半,床頭鬧鐘搖搖晃晃鬧騰起來。
這種老式鬧鐘現在已經很少見了:鐵質的殼子,頭頂個電話聽筒式的敲擊部件,笨重的掉完了漆的身子,底部支架是兩根金屬棒,這麼一撐就跟伸出了兩隻頑皮的細細的小腿一樣,使這個金屬塊也顯得可愛起來。
其實鬧鈴早已壞掉了,發出的聲音既不清脆也不連貫。不過鬧鐘在李思誠這裡的作用也不在於【把人吵醒】,而在於【把人痛醒】。如果細看,就會發現鬧鐘頂部牽著一根細細的線——就是鄉鎮女人們補釦子或者縫補破洞常用的那種白麻線——一頭纏在鬧鐘上,鬧鐘擺在床頭櫃。另一頭系在一個早就壞了的助聽器上,助聽器還是放在床上睡著的孩子耳朵裡。
每天早上,這個幾近退休的鬧鐘仍勤勤懇懇地守時,五點半就開始嚷著破鑼嗓子搖晃。鐘身搖晃,那根線一扯助聽器,孩子就疼醒了。
久而久之也會形成生物鐘,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李思誠耳朵不好,上學就比別人多下功夫,又愛看書,晚上常常熬到很晚。這麼大的孩子正是貪睡的時候,再說這個法子也不是萬無一失——有一回他睡太晚,太困,那根線又沒繫好,他就一覺睡到了中午。
那一覺睡得可真好啊,那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醒來之後揉了揉眼,騰地一下跳起來。
這都幾點了?十二點多了,上午的課已經上完了,現在學校該在午休吧?
他匆匆地洗臉刷牙,又把被子迭好,踏出門的那一刻有點兒恍惚,好明亮的太陽。這麼想來,他好像也很久沒見過太陽了:每天早上摸黑去醫院給媽餵飯(雖然這幾天她連流食都吃不下了)、然後急匆匆趕去學校——在路上是萬萬無暇顧及陽光的,公交車到學校半個小時左右,這也是補眠的好時間。中午午休也匆匆扒飯、然後趴在桌子上睡覺——但前桌那個女生,王研晨常常笑話他睡不夠:“眼下掛著倆黑眼圈兒,跟國寶似的。”等晚上放學,又往醫院趕,直至待到凌晨才回家。
他回家的原因有二,一是怕家裡長期沒人容易招賊(孩子心細,但還不懂家裡並沒什麼值得偷的);二是回家後他才肯大膽地讀課文,練習說話——還有英語課文呢!他希望有一天能跟真正的外國人說上話。
扯遠了,再說李思誠現在起晚了的事兒。
他往公交站走了兩步,肚子才咕嚕嚕叫起來——差點兒忘了,還沒吃飯呢。
李思誠每天的飯錢分配得很合理:早上五毛錢一個燒餅,五毛錢一杯豆漿,還有一塊錢一個雞蛋。雞蛋最貴,但媽媽說小孩不能不吃雞蛋,不吃雞蛋就長不高,將來找工作沒人要。李思誠急切地想長大長高,所以他不能不吃雞蛋。中午在學校吃,學校是民工子弟中學,一直接受社會捐款,每天象徵性交兩塊錢,中午的伙食味道一般,但對於一個正常孩子所需的營養來說,夠了。晚上他有時在路上買個燒餅,有時跟媽一起在醫院吃。
而今天他沒吃早飯,突然意識到自己憑空多出來了兩塊錢!
兩塊錢!
這可是筆鉅款,他的舔了舔有點乾裂的嘴唇,現在學校的飯點也差不多過了,加上中午的兩塊錢,就是四塊錢!他想起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冒著騰騰熱氣的一碗碗香噴噴的、撒著香菜的餛鈍,他知道那種餛鈍一塊五一碗,於是他鼓起勇氣,踏著咚咚心跳、做夢似的往小店走去:“叔叔,要一碗餛飩。”
開店的是對夫妻,在城中村租下棚子開小吃店,早上賣早點中午晚上賣炒菜炒麵,生意很紅火。他認識李思誠。
漢子正杵在炒鍋旁忙活,拿圍裙邊一抹油亮亮的臉,說:“思誠啊?這個點咋沒去上學?餛鈍咱中午不賣。”
李思誠的勇氣撲地一下破滅了,他立在原地,感到周邊的人——那些民工、環衛工、給孩子餵奶的女人都在看他,笑話他。他臉紅了,囁嚅著,準備餓著肚子去學校。
漢子的妻子正好扯著生面條從棚子裡出來,問:“思誠,不要碗炒麵啊?咱家炒麵也香,你看那幾個叔,天天吃炒麵!加蒜毫跟肉的!”李思誠心念動了動,他看到紅底白字的廣告布上印著:肉炒麵---5元。他的臉更紅了,小聲說:“我的...我不餓。”
女人瞥他一眼,大抵天下所有做母親的都有莫名的熱心,她看出來了點兒什麼,鎮著蠻嚴肅的臉,稀疏劉海汗津津貼在前額,在呲啦的炒菜與竄鼻腔的油煙裡大聲說:“看看你瘦的,都上初中了!李姐之前借了我五塊錢,這份兒正好抹了!他爹,給思誠加份炒麵,多放兩塊兒肉,我今天就得盯著他吃完!”
漢子嘿嘿一樂,撈過生面條浸在滾沸的麵湯裡。
女人的聲音還在叨叨,生怕誰不知道似的:“......這孩子天天去醫院看李姐...是呀!嗨!早上就吃個燒餅,我看著生氣,現在的孩子都不好好兒吃飯呢!”
那天中午李思誠吃了香噴噴的炒麵,肚子都圓滾滾的,在公交車上直想吐。
到了學校,午休還沒結束,他跟老師去說遲到的事兒。
老師是個嚴厲的中年女人,姓錢,她頭髮是自來卷的,已經摻了不少白頭髮。又不懂得護膚,看上去十分顯老,其實才不過四十歲。
錢老師推推鼻樑上眼鏡,問:“你今天為什麼遲到?”
李思誠手背在身後,死死絞在一起:“......我媽...在醫院...醫生突然打電話。”
錢老師知道他家的事兒,嚴肅的表情沒變,頓了兩秒問:“出事兒了?”
“沒,就是讓簽字,說是階段性的簽字。”李思誠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反正他在說謊,因此臉燒得慌。
錢老師板著臉,卻沒難為他,只說:“以後再有這種事兒,得提前跟老師說,知道嗎?你要是下午再不來,我跟校長就得去報警了!”
李思誠低著頭,輕輕點頭。
“行了,回去吧。上午上的數學課,回頭讓課代表告訴你講了什麼,哪裡搞不懂記著來我這兒問,知道不?”
李思誠再次點點頭。
錢老師吹了吹茶水,又扶了扶眼鏡問:“對了,上回我聽有學生說有人在男生廁所打架,你知不知道這事兒?”
李思誠心裡又咚咚跳起來:“不知道。”
“行了,你回去吧。”
李思誠回到座位,王研晨一甩馬尾回過頭來,水靈靈的眼睛看他:“你上午怎麼沒來呀?”
李思誠說:“去醫院看我媽了。”
“噢。”王研晨把水杯往他桌子上一戳:“去給我打水!”
李思誠笑了:“不去。”
王研晨揮起拳頭:“我數數了!一、二、叄......”
李思誠做了個投降狀:“好吧,我去。”
他拎著兩個水杯往熱水房走,一個是他的,一個是王研晨的。
路上迎面走過來幾個吊兒郎當的男生,勾肩搭背的,看見他眼神一躲,罵著街走遠了。
李思誠現在心情不錯,不過早上沒去醫院,他還是有點兒擔心。
回到教室,王研晨正跟一個男生對罵,那男生嬉皮笑臉的:“怎麼著啊王研晨,你打得過我啊?”
李思誠進了教室,默不作聲把水杯放在王研晨桌子上,王研晨突然就收聲兒了。
那男生還是嬉皮笑臉的,掰塊兒橡皮投王研晨:“接著罵啊,不是要肏我媽?肏去啊?”
王研晨狠狠剜了他一眼,臉有點兒紅,不說話。
這時候語文課代表——是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女生——來找李思誠,說:“這是上午老師佈置的作業,老師說有......有不明白的問題可以問我...”說著臉有點紅,李思誠說:“謝謝。”
王研晨抿一口水,嚷嚷起來:“李思誠!水太燙了!你賠我舌頭!”
李思誠趴在桌子上說:“你晾會兒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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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心情真的很不錯。
李思誠坐著公車去醫院,一推門發現媽旁邊床位換人了。
之前是個年輕的女人,現在換了個更年輕的,旁邊還守著兩個男人,他們正在吃飯。
王大姐過來問:“思誠,吃飯沒呀?”
李思誠搖搖頭,新來的那床位幾個人衣著雖然不鮮豔,但顯然不寒酸,衣裳連個褶兒都沒有。
年紀比較大的男人看起來很溫和,他說:“要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這裡多買了一份。”
李思誠看向他們吃的飯——都是他沒見過的菜式,油紅的大蝦仁和海苔鋪在米飯上,還有肉鬆,還有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菜。他本能地看向自己已經磨破了的舊球鞋,那個年輕點的男人正好看了他一眼,李思誠悄悄看他穿的鞋,是一雙皮鞋,很好看。
他比自己大幾歲?怎麼就這麼有錢呢?
王大姐又跟他說:“那是給那位姐姐的物件買的,他已經走了!你要不吃,就真浪費了!”
他覺得今天簡直是命運之神眷顧自己了!
他慢慢走過去坐下,那位姐姐遞過一個木製飯盒來,“誒呀”了一聲兒說:“完了,好像少副筷子。”
“在這兒。”那個年輕男人——但看上去氣質比姐姐更沉穩一點——從紙袋裡拿出來,遞給她。姐姐接過來的時候,李思誠看到兩個人指尖一碰,那位姐姐跟觸了電似的輕輕一抖。
那位大哥哥慢慢收回手,繼續慢條斯理地吃飯。
他們是情侶嗎?可是不是說姐姐的物件已經走了嗎?
難道......這位姐姐有兩個物件?!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還能這麼做。
他抬頭悄悄看一眼這位姐姐,她的眼睛可真好看。
這時候旁邊那位叔叔溫和地問:“思誠是嗎,聽說成績不錯,你在哪裡上學?”
李思誠嚥下飯菜,說:“xx莊中學。”
“噢。”那位叔叔眼神更溫和了,問道:“那裡現在怎麼樣,有美術課和音樂課嗎?”
“有,是一個老師教。”
叔叔點點頭,那位年輕的大哥哥很快吃完了,收拾好飯盒,說:“差不多了,沒事兒我就先走了。”
那位姐姐咬著筷子沒抬頭。
叔叔說:“還有事兒忙?”
大哥哥說:“有點兒,我明天再來。”
叔叔嘆口氣,說:“去吧,去吧。”
那位大哥哥點點頭,又看姐姐,說了一聲:“我走了。”
姐姐點點頭,沒說話。
等大哥哥走後,叔叔問:“他這剛回來幾天,你倆又吵架了?”
“沒有。”姐姐說:“您天天瞎尋思什麼。”
叔叔詼諧地說:“大嘍,管不了嘍,你們兄妹倆要再跟小時候兒一樣打起來,爸爸可攔不住了。”
姐姐很快地笑了一笑,可李思誠覺得,這位姐姐不是很開心。
可能真的跟剛才那位大哥哥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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