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唐允被灌醉。或者說他想醉,否則沒有人能夠做到。
客廳裡還堆迭了許多禮物未拆,他也失去這個能力,栽在床褥間裝死,一動不動。
蘇綺懶得理他,獨自坐在梳妝檯前卸妝,加上洗漱、沖涼與基礎的保養,好像愜意舒適的生活。且她此時心情絕佳,八月就到弘雋上班,巨大進展,可喜可賀。
接近十二點的時候,她正坐在窗前的沙發上看書,頻頻走神,對著窗外月色發呆。
唐允醉酒後太安靜,她內心荒蕪又孤獨,歸屬感的渴望要把自己吞沒。
床上傳來動靜,他突然起身,衝進臥室裡的洗手間。蘇綺暗道不妙,他肯定要吐,到時候難免味道難聞。
仍舊坐在那沒動,聽聲音像是吐不出來,只能乾嘔到放棄。隨後又傳來水聲,蘇綺忍不住疑惑:醉酒的人還要衝涼,會不會倒在裡面?
視線忍不住向洗手間瞟,敞開的門,昏黃的光,宜家宜室的氛圍。
他好會扮演,進入角色一樣出聲喊她:“阿綺——”
蘇綺失神,沒有立刻應答,唐允又喊一聲,語氣賴皮又綿軟。
“做什麼?”無奈應他。
唐允發號施令,“浴巾沒有了。”
“你直接裹浴袍就好。”
“不行。”
男孩永遠是小朋友,醉酒男孩是小朋友中的小朋友。
蘇綺拿著浴巾進去,看他赤身裸體已經毫無波動。唐允兀自擦拭,很快就把浴巾圍在腰間,看樣子一點也不像醉漢,穩步走路。
就在蘇綺以為沒問題並且轉身打算出去時,他頭重腳輕,差點摔倒。蘇綺趕忙回去,伸手扶他。
一時間兩人表情都有些尷尬,他顯然並非不省人事,眯過半小時略顯清醒,現在心知肚明自己丟臉。
“那個……”
“嗯?”蘇綺問。
“明年夏天,還一起玩水嗎?”
天,他頭髮還溼漉漉地掛在額間,蘇綺瞬間穿越,好像回到學生時代,青澀男孩的邀約收到手軟。
又不得不承認,那時候好純粹。
如今他們都不再稚嫩了,這種感覺難免略帶唏噓。
她眨了眨眼,語氣故作輕快,“看你咯。”
唐允當她答應,頭疼到爆,倒在床上。
後來他又問她要禮物,蘇綺送他一件襯衫,一件花襯衫。
唐允躺在那悶笑,看她抖開展示給自己,顯然是他的style。
可她鐘意潑冷水,故意扯謊,“不必謝,刷你的卡。”
唐允冷冷白她一眼,裝悶騷,扮小氣。
蘇綺忍不住看向時鐘,十二點馬上就過,唇肉咬到作痛,也沒講出口那句“生日快樂”。
時針、分針、秒針同時走過數字12,她好像鬆了口氣——是時間推著她錯過,不是她不想講。
那時候的蘇綺根本猜不到,對於唐允,沒有那句“生日快樂”,今天也足夠快樂。
他宿醉,頭疼整晚,後半夜還在胡亂講醉話,蘇綺保持最後的淑女品格才沒有打他。
這晚變成她摟他在懷裡,鹹豬手喝醉都不忘襲胸,她拍拍他臉蛋,得不到反饋,不知何時與他一起昏昏入睡。
八月初,蘇綺換新發型,為上班特地燙誇張成熟的捲髮,妝容又濃烈幾分,職場女性打扮,正式進入弘雋。
唐允對她新發型並不滿意,上班時間公開與女秘書調情,“你看起來像我阿姐,我怎麼搞你。”
“那就不要搞。你有阿姐?”
“沒有。”
這不就結了。
下班前,他向她報告動向,不能一起返家。
“弘社有點事,阿正拿不準主意叫我去看,你先回。”
蘇綺聞言挑眉,看唐允今天一副中環精英人士的打扮,接下來做的事情用腳趾也想得到:弘社嘛,走私販毒、懲處叛徒,總歸跑不開見血損陰德的差事。
弘雋老總下班後還要身兼數職,都是為了謀生,感人至深。
看他開車載阿正駛遠,蘇綺戴上墨鏡,低調過街,本想打電話約鍾亦琛見面——上班後終於甩掉北仔這隻尾巴。
溫謙良從九龍回來路過弘雋大廈,瞥到熟悉身影立刻調轉車頭,他絕不會認錯她。
蘇綺看著溫謙良從駕駛位下車,甚至禮貌的幫她開啟車門,歪頭笑笑,從容坐進去。
她先一步開口:“唐允有事,我本想約你,沒想到這樣湊巧。”
不知他是否相信她這樣講,笑容倒是沒變,語氣有些風涼:“我還以為你忘記我。”
“怎麼可能忘記Childe。”
她好像太久沒見過他,也正因為隔了這麼久,她更加理智了。
不知該歸為從唐允那裡得到了一些類似愛情的東西作為彌補,還是歸為她終於徹底清醒到確定與Childe毫無未來。
走進珍良茶室的瞬間,她內心情感翻湧,兩個人還是小朋友時初次在茶室吃一份甜品,名字都已經忘記,卻根深蒂固地認為茶室裡的食品最美味。
相約將來要開一間寫上自己的名字,為珍與良誰前誰後爭論不休,結果當然是他敗下陣來,定下“珍良”。一定要在最旺的街,見方匾額高調,字得是北魏體,大氣又利落。
十幾二十年過去,只剩他一個人守著。
打斷傷感的是北仔的電話,他問:“阿嫂你在哪?”
“我遇到朋友,在飲茶,等下自己回去。”
北仔今天語氣有些消沉,顯得冷淡又執拗,“那你同允哥講一聲交差,我就回去。”
她被他結束通話,滿臉疑惑,短暫猶豫後還是決定給唐允打一通電話,向溫謙良投了個放心的表情。
唐允接通很快,背景音是四九仔被打的哀嚎聲,她就知道他不是去做體面差事。
“有事?”
“我同溫生在一起。”
他不講話,又沒結束通話。
她把聲音放輕,坦率地說:“恰好遇到而已,很快就回去,好嗎?”
似是懇求,蘇綺自認語氣卑微,唐允同樣感覺得到。而溫謙良表情複雜、滿心扭曲,叄個人誰都不好過,也不知道這樣的現狀達成誰的夙願。
唐允冷聲回答:“隨便你,我做事了。”
果斷收線,蘇綺暗自鬆一口氣。
她抬頭朝著溫謙良淡笑,雖然他覺得更像假笑。
“他要我坦誠,我就坦誠給他看。”
溫謙良陳述事實:“Pearl,弘雋相安無事,難到你要蓄謀到嫁給他才能報仇?”
蘇綺搖頭,語氣肯定,“不會。”
她已經知道弘社見不得光的貨都是走弘雋的賬,正戲才剛剛開始,這些話不能跟溫謙良講。
“Childe,不管你信不信,我有預感,一切都快結束了。”
溫謙良說:“等一切結束,我送你出國?”
蘇綺突然發難:“Childe,你為什麼總想我走?你在怕什麼?”
溫謙良臉上閃過錯愕,又似是受傷,隨後說道:“我怕你有事,想你安全,還能有什麼。”
她變太多,他已經摸不透她。
蘇綺有點懷疑,懷疑他是不是在擔心自己對溫至臻下手。
“Childe,我保證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溫謙良又帶她去了樓上最裡面的一間屋子,顯然並不招待來客,她遲疑著走進。不大不小的空間裡,一面牆堆滿周慧敏的專輯,與那首歌名一樣——《最愛》。
她記得當初阿正調查他,報告給唐允溫大少買了一千多張周慧敏剛發行的新專輯,唐允還嘲諷過溫家父子都鐘意女明星。
此刻瞬間恍然,一千多張,一定是1206張。
1206——她的生日,蘇家出事的日子,1987年Pearl與Childe看完電影《胭脂扣》首映的第二天。
旁邊還有櫃子,粗略掃過去就知道,裝著曾經兩個人一起收藏的Leslie專輯。他又拿出一張周慧敏的遞給她看,柔聲說道:“92年,我回國之前,Bowen有天從外面拿回來這張專輯,激動同我說好像Pearl。”
Bowen,秦博恩。溫謙良發小,蘇綺見過幾次,全家移民美國多年。
她低頭看那張專輯,《冬日浪漫》,周慧敏穿抹胸白裙,戴同色頭箍,直髮披肩,垂眸溫柔。
“《WinterRomance》,我留了一張做珍藏。”
“其實只有這個角度像而已。”
可他買了1206張的專輯叫《最愛》。
蘇綺沉默,想到92年尾在輿樓看那部《大時代》,唐允也指著周慧敏講過她們相像,又或許沒那麼像,此後誰也沒注意過這回事。
她放回那張《冬日浪漫》,對滿櫃收藏的張國榮也能毫無波瀾,但對這面牆難免觸動洶湧,轉移視線看向別處。
旁邊擺著一架叄角鋼琴,周身刻著蝴蝶紋樣,雕工很細,且沒有商標。她不會認不出這架寫滿歷史的琴,眼神驚愕地望向溫謙良。
他風輕雲淡地說:“本港70年代名噪一時的‘穿花蝴蝶手’梅公,平生最寶貝的一架,Pearl從小眼光毒辣,一眼看中。”
蘇綺伸手撫摸上去,內心五味雜陳,她根本不知道溫謙良默默做了這些。
當初蘇世謹帶Childe與Pearl到梅公家裡拜會,蘇綺看中這架琴,少女閃爍星星眼那樣崇拜。可惜手藝人早已經不在世間,梅公不願割愛,多少鈔票都買不來。
接下來那幾年她都忍不住掛念,溫謙良勸也勸過,求也求過,始終沒有結果。
誰知道它如今會在這裡,蘇綺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溫謙良付出多少、付出什麼。
“要不要彈一首?我前陣子還調過音。”
她陳述冷酷事實:“Childe,我當年手指骨折,早就無法彈琴。”
逃亡過程中受傷,錯過及時接受正規治療的機會,日常並沒有影響,可還是留下活動受限的後遺症,彈琴成為奢望。
把他掀開的琴蓋扣回去,她最後撫摸一次那隻活靈活現的蝴蝶,同眉眼掛著心痛的溫謙良提議,“出去逛逛吧,這裡好悶。”
“好。”
他們走多少次攜手走過的路,蘇綺戴墨鏡,滿臉冷淡,溫謙良雙手插袋,好像兩個陌生人湊在一起,不能言說的情分只有彼此心裡知道。
故地重遊難免心懷傷感,唯一慶幸外面有風颳、有人氣,生理上呼吸通暢許多。她總覺得與他變得陌生,踏上這樣的一條路註定漸行漸遠,在這個夏天徹底頓悟。
路過蛇王芬飯店,溫謙良指著匾額笑說:“還記得那次我們一起躲雨,進這家店,你說食物看起來很美味,也要嚐嚐。我講那是蛇羹,你又一秒都不留……”
是呀,她當時好嬌氣,甚至過分矯情,拽溫謙良一起出去淋雨表示對蛇羹的嫌棄。
從蛇王芬到蘭芳園不過百米距離,當年每次出街他都會陪她買一杯絲襪奶茶。蘇世謹不准她多飲,她從來不聽,Childe做幫兇,就算爹地生氣也誰都跑不掉。
如今,不是十七歲的Pearl與Childe,是年近叄十歲的蘇綺與溫謙良。他依舊買一杯遞給她,蘇綺鮮豔的口紅印在吸管上面,顏色如血,立刻失去再飲的興趣。
蘇寶珍不塗口紅。
那時候足夠年輕,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不施粉黛也唇紅齒白,眼波流轉之中盡是少女風情。
再看身邊的溫謙良,西裝筆挺,好像整個人都被束縛在框架裡。明明當年每次舞會結束,她都要氣洶洶地親手把他釦子解開、領帶打亂。
成長好殘忍,時間是冷酷的殺手。
爹地媽咪最大的謊言是她與寶珊打鬧哭叫時說的那句:等你們長大就好了。
不知不覺走到電影院門口,中環新開的一間新式影院,門口還掛著《金枝玉葉》的海報,正在熱映。
Leslie多年不變,依舊丰神俊朗。
溫謙良過去買票,蘇綺其實並不想看。
她說:“袁詠儀與劉嘉玲我都不鐘意,不要買了。”
他說:“我也好久沒有進過戲院,今天偶然遇到你,我們又一起遇到Leslie新片,這樣天時地利,真的不看?”
售票員坐班整天,對誰都是一副黑麵,“買不買?幾位?”
溫謙良遞過鈔票,“兩位,末排。”
蘇綺突然收到電話,還以為是唐允,沒想到是康嘉茵。她上個月買了部新手機,彼此互存了號碼。
對面語氣焦灼,“綺姐,你快來伊麗莎白醫院。”
“發生什麼?”
“詩姐昨天進醫院,不准我告訴你,她現在還在流血,非要出院。護士正在幫我勸她,我在路上,你也快點。”
她收線太快,蘇綺來不及多問,溫謙良拿兩張電影票投來疑問目光。
蘇綺說:“我現在要去醫院。”
涉及醫院,人命關天的事情,溫謙良取車送他,保證穩定的前提下加速,蘇綺很安心。
抵達伊麗莎白醫院門口,他停在路邊,跟她一起下車,與那雙戴墨鏡的眼睛對視,不確定蘇綺神色如何。
他問:“王家衛重拍的那部《東邪西毒》快要上映,Leslie你一定鐘意,到時一起去看好嗎?”
蘇綺做不到不考慮是否能夠守信就應承,只能說:“到時再講,好嗎?”
溫謙良拍拍她肩膀,目送蘇綺走遠,轉身上車。
那時不知,僅冥冥之中感覺,好像在與Childe訣別。
誰也沒注意到遠處十幾米的距離外,停著一部低調的轎車始終未動。看到蘇綺走近,向醫院門口去,後排座位的男人示意司機,司機立刻下車。
蘇綺看到前面跑得快的是康嘉茵,已經走上樓梯,她剛要趕幾步追上去,就被後面跟過來人拍了拍肩膀。
她抬頭想要看清人臉的瞬間,聽到並不陌生的聲音禮貌詢問:“請問是你掉的手套?”
那是一副司機專用的白色手套,當然不可能屬於她,刻意挽留的成分太明顯。
重點是聲音主人,蘇綺幾個月前剛見過,到廟街接康嘉茵的那位——溫至臻的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