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是寂靜山嶺,響聲分外尖銳,雷聲伏下閃電又起,放在口袋裡的手機不知道被打溼多少,還在頑強地叫。
蘇綺趕緊拿出來接通,對方同樣在外面,雨聲好大,相互交雜著纏鬥,分不出勝負。
阿詩冒雨借用外面公共電話,無心關注蘇綺在哪,語氣急切:“阿綺,你快點開車來廟街,情況緊急。”
蘇綺強裝鎮定,只有自己知道講話都在發抖,因為怕、因為冷。
“發生什麼?”
“你快來找我,現在沒時間與你細講,先收線了。”
話筒都沒放正,蘇綺甚至想象得到她著急丟下就跑走的樣子,霧水滿頭。
動作再度快起來,挖出的土填回去,幸好生墳的坑不深,草草埋好後她雙臂痠痛,拖著鐵鏟急匆匆下山。
上車後,她從副駕駛腳下的位置拿過乾淨的鞋子換上,蹭滿汙泥的這雙脫下後直接丟進垃圾桶,手上的泥大多已經被雨水沖刷掉。
做完一系列抹滅痕跡的舉動,她深呼吸一口氣,啟動車子,從西隧過海,趕回廟街救阿詩的急。
十點鐘的廟街,往日裡擁擠紛雜,如今只有鋪頭裡面的桌位坐幾個客人,略顯冷清。
蘇綺把車子停在路口,隨後打電話給鍾亦琛,知會他一宣告天記得取車,還為把車子弄髒而毫無誠意地道歉。
上樓時,她與一個人擦肩而過,雨天人人打扮都不同於平常,就算不穿雨衣,也跑不開夾克風衣,把兜帽罩在頭頂,乍看起來難以辨別。
她沒看清那個人的臉,只覺得背影眼熟,想到阿詩情況緊急,且她本來就耽擱了不少時間,還是趕忙跑上樓,直到阿詩那間地盤不大的出租屋。
門大喇喇地敞開,地上散落不少無辜遭殃的物品,蘇綺看到北仔與阿詩對立,氣氛嚴肅。
阿詩煩躁地抓頭髮,彷彿同北仔談不到一起去,環境顯然說明剛剛打鬥過,可阿詩毫髮無傷,反而北仔眼角掛彩。
蘇綺摘下外套的帽子,試探開口:“你們怎麼了?”
阿詩扭頭不答,北仔講話觸動傷處,眉頭皺更緊。
“阿嫂,雨天危險,你不該來。”
阿詩涼嗖嗖打斷,“我叫她來啊,來看你發瘋。”
蘇綺問:“到底發生什麼?”
“你問他。”
“你問她。”
異口同聲地故作玄虛,好沒意思。
後來北仔被阿詩趕走,出租屋的門終於關上,房間裡再沒外人。
阿詩坐在破舊的沙發上吸菸,雙腿空蕩蕩地掛在桌子上亂晃,蘇綺幫她撿起東西,滿室沉默。
直到她肯鬆口,主動講起:“他非要我同他拍拖,還講養我,好天真。”
蘇綺也跟著笑,“他有心,你有沒有意?可以考慮同他一起,換條路走也好。”
阿詩搖頭,“我逗他玩而已,他居然當真,只是看中他年輕氣盛、床上犀利,還會討好我。”
蘇綺心情複雜,“他老實人一枚,你不該招惹。”
“對嘛,所以我現在幡然醒悟,仙姑可一定要救救你的姊妹。”
她扯了張凳子坐下,沒有湊近阿詩,渾身溼透未乾,暗自擔心這樣下去明天一早會不會發燒。
“我會勸說他,你也冷靜下來。”
“好。”
她又與阿詩閒談許久,支離破碎地沒什麼主旨,再看時間已經將近十一點鐘。透過窗戶向下看,雨勢仍未緩解,幾隻傘面匆忙地移動,人越來越少,燈也越來越暗。
本來擔心時間不夠,怕唐允撞上她不在家,如今有阿詩做藉口,她不再著急。
懸著一晚上的心逐漸放下,實際上她整個人都好累,身心俱疲。
打電話給唐允,告知他自己今天在廟街住下,懶得再折騰回去。
“我在廟街,阿詩出了點事情。”
從阿詩住處離開,路過樓梯時聽到下面有異樣聲響。
聽筒裡唐允還在講話,他剛剛說貨船晚到,蘇綺擔心他已經回家,問他在哪。
“阿正不在,他前幾天查點倉庫,半月沒睡過好覺。訊號差,聯絡不上船務,我等……”
蘇綺在樓梯的緩步臺停下,廟街屢見不鮮的事情,衰仔犯事被抓正著,隨時隨地開打,不論颳風下雨。
沒什麼可看的,剛要轉身回去,就聽到砰的一聲,隨後燈光熄滅,一片黑暗。
她沒猜錯的話,是那盞尺寸過大的黃色燈泡被打碎,明明自己剛剛上樓時還借它照亮,與一位身影眼熟的人擦肩而過。
又聽到熟悉的聲音,是湯伯的兒子阿昌,語氣驚恐求饒。
唐允顯然也聽到那聲碎響,詫異問道:“什麼聲音?”
蘇綺小聲地答:“發生點事,我今天不回去了。”
阿昌被打,對手能把頭頂燈泡敲碎,自然帶了武器,被虐者叫聲悽異,在雨夜裡分外恐怖。
唐允不同意,“北仔沒跟你,不要惹事。”
蘇綺當然不會蠢到直接上前,她扒著樓梯扶手偷偷看,只有漆黑一片。
又傳來悶棍打下去的聲音,沉重而驚心,蘇綺下意識躲了回去。
緩過來後,樓下居然恢復安靜,阿昌也不叫了,細碎的腳步聲踩在落雨的地面上,噠噠似馬蹄。
她屏住呼吸想要下去看,忽略了同唐允的電話還沒結束通話,突然傳來他的訓斥,嚇到險些丟掉手機。
“蘇綺,你給我站在那別動。”
“我現在過去。”
“你動一步,我把你丟到外面打。”
她當然信他會打她,不信的是他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動。
雖然心裡這樣想,人還是靠在樓梯旁邊沒下去,她不至於莽撞到拿自己安危開玩笑。
又有女人的專屬直覺在作祟,行兇者明明已經走遠,阿昌還沒上樓,好蹊蹺。
內心被不安感吞沒,不確定是不是今晚超負荷承壓的原因,只能說但願阿昌無事。
唐允來得很快。
強光手電筒照射,蘇綺已經等得渾身冰涼,腦袋有些昏沉,好像生病前兆。
“阿綺。”
他在叫她,蘇綺低聲迴應,“我在。”
唐允顯然看到了什麼,徑直問:“你見沒見過死人?”
好奇怪的問題,她在黑暗中摸索著一階一階走下樓梯,忽然停住腳步,像是意識到什麼,“沒有。”
於是聽到唐允大步走上來,拉住她的手腕帶她下樓。
傘被撐開,兩個人進入雨中,蘇綺還想回頭看,被唐允強拉著走得更快。
“發生什麼?”
“有人死了。”
蘇綺掙扎,想要回去,“是阿昌!”
唐允力氣更大,把人塞進後座,自己也收傘擠了進去。他剛剛攬她的時候就摸到了冰涼潮溼的衣料,幸虧早做準備,副駕位放著兩條長毛巾——雨天必備。
扯過來一條兜在她頭頂,唐允用另一條擦自己的短髮,看她迷茫又關切地眼神從毛巾裡露出來。
“阿昌,湯伯的兒子,我聽到他被打。”
唐允涼颼颼地陳述事實,“已經死了,你回去能讓他起死回生?”
蘇綺渾身更冷,不是淋雨溼透的冷,而是冷意從骨髓裡蔓延。他講得好輕飄,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阿昌年紀那樣小,還沒等到孝敬湯伯……
唐允注意力放在她渾身溼透上,抬起下頜逼她與自己對視,質問道:“你水鬼上岸?怎麼溼成這樣。”
又命令她講話:“這麼晚趕回來做什麼,講給我聽聽看。”
蘇綺心跳短暫加速,沉著應對,他又有新發現,“這不是我的外套?”
她拽下毛巾擦臉,泰然自若地答:“是你的。”
唐允一貫謹慎,難免疑心,“你穿我的外套做什麼?”
蘇綺說:“晚上雨越下越大,我想起今天阿姨洗過這件外套……”
“這件衣服好久,不是講過叫你丟掉。”
她撲閃著眼睛,睫毛好像都溼在一起,顯得更加可憐,“我仔細看過,沒有破啊,就讓阿姨去洗。”
儼然已經入戲,像是賢惠女友在埋怨浪費男友,“誰知阿姨曬在天台忘記取,晚上雨越下越大,我猛然想起來。”
唐允略微頓住,好像知道接下來她要講什麼,還是明知故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撐傘上去取嘛,風好大,雨傘不知道吹往哪裡,是否會打到行人或是車輛……”
“我知你要講,衣服被雨打就被雨打,吹走了也無所謂。”
“可我信風水,衣物莫名走失,意頭差。”
她低頭念著這些,看不到唐允眼神越來越深沉,緊緊盯住她不放。
“沒等我走出天台,阿詩瘋狂call我救急,我只能套上這件,恰好遇到一部計程車,急匆匆趕過來。”
唐允說:“你渾身淋溼,就為了給我取一件衫。”
“我也覺得好蠢,有沒有後悔藥可以……”
話沒講完,他低頭把她吻住,不是舌尖探入攻城略地,只是一遍一遍耐人尋味地咬她唇瓣。
短暫地分開,又雙唇緊貼著雙唇,若即若離。
本來剛剛看她那樣關切阿昌,他想講一句“你幾時能對我這樣上心”。
如今改口,他低聲審問:“你幾時對我這樣上心?”
蘇綺不知如何作答,咬唇不語。
唐允驅車返家途中,雨勢漸小。
接連陰了幾天,又下大雨,想象中的熱水澡溫度也要打折扣。蘇綺從淋浴間出來就趕緊躲在被子裡,裹得嚴實。
唐允對地上兩個人的溼衣視而不見,或是男人天生的惰性,認為丟在那裡總有人會收拾。他在客廳打電話,碼頭的手下告知他訊息:船在風雨飄搖之中抵達,貨已經卸下。
他低聲知會:“入倉後用苫布包好,貨箱周圍鋪層石灰,雨停立刻開窗通風。你盯好下面的人,輪班不準偷懶。”
“明天阿正一早就到,這批貨怎樣出手聽他話事。”
唐允走進臥室,隨手關了燈,蘇綺緊跟著打開臺燈,半室暖黃。
她忍不住抽鼻涕,唐允問道:“藥箱在哪?”
蘇綺答:“電視下面櫃子裡。”
他轉身走出去,時間不長不短,再進來端兩杯感冒沖劑。
蘇綺拒絕,“我刷過牙。”
他好像勸酒,遞到嘴邊,“我又不同你打kiss,飲完就睡,明早再刷。”
她又挑剔,“應該用滾水沖泡。”
唐允不耐,“我攪好久,阿嫂將就喝行不行,總好過一覺醒來病重就醫。”
蘇綺白他一眼,接過來一口喝光,遞回去空杯。
再度躺下之後,她整隻腦袋一陣陣地作痛,鼻子又開始塞住,呼吸不順暢,只能與唐允講話轉移注意。
她想到那盞被打碎的燈,想到阿昌,心裡惴惴不安。
“差佬現在應該已經抵達廟街。”
唐允靠在床頭,又在食煙,聞言看了看窗外,雨又大起來了。
他一貫直白,講真話:“沒那麼快。要等到天亮或者雨停,反正屍體都已經涼透。”
蘇綺忍不住皺眉,“你上次講阿昌吸粉,會不會和弘社有關?”
話音剛落,一陣悶雷滾過,她嚇得縮了縮。唐允按滅菸蒂,隨意把人摟近。
“廟街魚龍混雜,低價棕色糖流通性更好,弘社到貨的尾料,過了幾手都不知道。”
又慢慢扯遠,“以前這些純度不夠的粉叫黃皮,慈雲山一帶流的比較多,那幾年也常發生命案。”
蘇綺不解,“為什麼發生命案?”
“假設你口袋裡沒有鈔票,癮犯了又不得不買,怎麼辦?”
他自問自答,“搶。他們把黃皮當火油鑽,交貨瞬間拔刀互砍,腦子吸壞掉。”
“差佬要等到火拼結束才出現,減少人員傷亡……”
蘇綺皺眉打斷,“睡前故事應該講童話,你不要默警署卷宗。”
唐允嗤笑,語氣不屑,“你當自己還是小baby,爹地講《雪姑七友》哄你入睡?”
蘇綺瞬間失神,他的掌就已經順進領口,張合聚攏,動作流暢。
她揮手打他,被按下去,又聽他低聲開口。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公主,她名叫雪姑……”
蘇綺雙眸中閃過錯愕,隨後低頭埋在他腰側與枕間,似是逃避,又聲聲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