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月,細雨纏綿,春風解凍。
唐允在月初這日曠班,蘇綺背後傷口結痂還未完全脫落,早早起床。電視開啟隨意播放早間新聞,她坐在沙發前飲一杯清水,思考等下早飯該做什麼。
或許可以設想臥室裡賴床的是丈夫,她是賦閒在家的妻子,春季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禁止發白日夢,就此打斷。
茶几上插瓶的洋紫荊開得正盛,洋紫荊是叄月之花,她放下杯子,打算拿起花瓶去換水,卻被電視螢幕裡女主持人播報的訊息吸引注意。
“世譜昌綠色科技有限公司於昨日受到ICAC上門調查,首席主任鍾亦琛主要負責此事,廉署聲稱已經掌握確鑿物證,具體情況與進展牽涉過多,尚且不方便透露,本臺將會持續關注報道。”
她對著螢幕發呆,心思飄忽到叄千里外,嘴角何時掛上笑容自己都不知道。
唐允靠在臥室門口,睡眼惺忪地問她:“大清早看新聞?”
蘇綺拿起花瓶,徑直往廚房走,“隨便聽聽。”
唐允說:“這間公司老闆是你家屬。”
“哦?”蘇綺質詢,“我怎麼不知道。”
唐允笑著走到沙發前,飲她剩下的半杯水,“都姓蘇,當然是家人。”
“他如今走衰運,你不要把我扯進去。”
他念她小氣,聽廚房傳來水流聲音,說道:“這件事確實棘手。”
蘇綺問:“你知道內情?”
“境外洗黑錢,世譜昌只能算一層殼,如今事情敗露,後果可想而知。”
“那弘社需要洗黑錢嗎?”
“Madam,不要趁我剛睡醒套話。”
蘇綺見好就收,擦乾淨瓶身上的水珠回到客廳,“你換臺吧,我去做飯。”
唐允沒再應聲,對著茶几上放好的花瓶短暫出神。
他想到自己提前返港那天午夜,不得不回書房拿一份資料,蘇綺困於噩夢之中無法抽身,他聞聲推開臥室的門,略微猶豫後果斷放棄叫醒她的念頭,關門離開。
觸動他心房的是門口鞋櫃上插瓶的臘梅,月色打進來分它一縷光輝,唐允形容不出當時的感覺,好像遲到已久的降臨,又像缺失已久的彌補,歸屬感衝破堤壩。
開車路上,他撥通了家裡的電話,好像騎士勇鬥惡龍,挽救公主。
蘇綺當然不知道他坐在沙發裡想到什麼。
那天的後來,他幫她背部結痂的傷口塗藥,防止留疤。客廳裡溫度適宜,蘇綺著露背吊帶,抱膝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唐允腳邊。
不知道阿正何時留在這裡的盜版碟片,93年尾上映的《青蛇》,裝進CD機放映。唐允半躺著身子,隨意點她肩頭,引蘇綺嫌棄地抬手打他。
去年夏天這部電影拍攝時,王祖賢白蛇打扮當街買雪糕,好比上演穿越,秒殺翌日報刊頭版,她偶然看過。
而《青蛇》這部小說還沒讀完——遺落在唐允的辦公室,也不知還在不在。
光與影的交錯之中,恩恩怨怨的紅塵起止無常。當她看到小青帶著許仙乘在木魚上尋找白素貞時,還是沒忍住落淚,她是病人,如今元氣大傷,情緒敏感又脆弱。
下意識扭頭看唐允,他不知何時躺在沙發裡——睡著了。
叄月是洋紫荊,是午後一部《青蛇》,是獅城新加坡。
那天他從弘雋下班返家,蘇綺剛翻過他書房,雖然一無所獲,難免還是會做賊心虛。
唐允顯然同她不在一個頻道,坐在沙發裡食煙,眼神又盯著她打轉。
直到蘇綺忍不住先問:“做什麼?”
他語氣幽幽的,“收拾一下,明天下午的航班。”
蘇綺不解,“你要出公差?”
“是我們,你同我一起。”
“我不想去。”
“不想這樣,不想那樣,你不如騎在我頭上。”
蘇綺白他一眼,拒絕交流。
好像過去很多很多年之後她都仍有遺憾,那次匆忙前往新加坡沒有帶上自己最鐘意的靚衫。回憶不盡完美,回憶抱有缺失,因此回憶才成為長長久久反覆回味的記憶。
誰能抗拒驚喜?人人終身浪漫。
四個小時的航程,飛機躍過南海,抵達新加坡樟宜機場。
唐允親自開一部車,沿海的道路分外擁擠,蘇綺從行人的熱絡中像是看出來什麼,又不確定,轉而繼續追問他。
直到遠遠看到輪廓,新加坡室內體育館,外面燈火通明,周圍都在熱絡地討論,大多離不開一位主角的名字。
Jag——張學友。
唐允語氣有些得意,歪頭告知她答案:“你不是要聽張學友的演唱會?他今年不在紅磡唱啊,這場結束還要飛吉隆坡。”
蘇綺那一刻覺得整個世界好滑稽,天與地倒置,看他的神色複雜、更復雜。Leslieg她幾乎每首歌都會唱,Jag則是真的不熟,除了那首在廟街紅過整月的《相思風雨中》,不想聽也要聽破耳朵。
他見蘇綺雙眸多情,滿不在意地笑笑,認真泊車。
“你不要感動到流淚,我不會哄你。”
“票也不是特地買給你,別人送我,丟掉浪費。”
“最多感謝我帶你坐飛機,剛剛降落還遇到氣流……算了,也不必謝。”
蘇綺扭頭,生硬回他:“你話好多,太子爺。”
實際上唐允會唱的張學友的歌比她多太多,蘇綺頻頻出神,好像觀眾席中最濫竽充數的那個,白白浪費好位置。
她忍不住偷看他,甚至懷疑他真心崇拜張學友,唐允則不正經地大聲在她耳邊迴應:“以前每天去夜總會,他們經常唱他的歌。”
引蘇綺冷眼剜他,他又當她呷醋,把人摟到懷裡親。
那場演唱會打破了華人歌手票價記錄。
張學友也並沒有唱《相思風雨中》。
散場時唐允攬著她離開,對此輕飄飄地發表意見:“湯寶如不在,早知道要你這位蘇寶如上臺頂替,畢竟你只熟這一首。”
蘇綺整晚心不在焉,想把原因歸咎於搭飛機太累,又好像並不準確。
他很熟新加坡的路,全程順暢地開,蘇綺發出疑問。
“我當年在新加坡戒斷。”
“毒和癮是兩碼事,癮更難戒。”
“新加坡法制森嚴,販毒死刑的,所以在這生活了兩年。”
蘇綺一顆心更沉,魂不守舍地說:“我之前聽唐太講,是肥番誘使你……”
提起過去的事情輕描淡寫,“我喝醉,靠在沙發裡睡覺醒酒,小包四號仔,皮下注射,直接送我上天。我老豆氣到親手動手,差點把他打死。”
他還有心思講風涼話,晚風清爽溫柔,好似尋常一對拍拖男女兜風愜意,心情也要好上幾分。
“幸好不是冰,那我可能徹底爛掉。”
蘇綺不懂。
“肥番什麼都吸的,下面已經不行了,染一身病。美蘭早些年還幫他養過冰妹,出了幾次事故才老實。”
她聽得心驚,停車後發現安全帶扭了幾圈,卡在那裡收不回去。
唐允探過身,叄兩下理順,放過無辜安全帶。蘇綺一扭頭髮現與他近距離接觸,甚至看得清唐允的睫毛、鼻樑、唇峰。
她今夜不是蘇綺,不是蘇寶珍,一顆心軟到離譜,叄魂仍在,七魄跑到爪哇國。
微微湊近那麼一兩釐米,她張口,不受控制地先吻上唐允,舌尖輕點他唇,探入。唐允立刻反客為主,捧住她的頭,濃烈又熾熱的親吻,在晚風中。
飛走的那半神智飛回來了,又或是留下的靈魂也跟著遊走了,總歸是一種徹底。
徹底最好了,做事最怕的就是不夠徹底。
直到掠奪掉她所有的呼吸,唐允剛要撤身,就發現被她抱住。他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被她禁錮俘虜,蘇綺埋在他肩頭,許久不講話,好像深陷罪惡之中,不知道要寫多少封懺過書。
唐允罵她是“膽小鬼”,“今後不給你講這些了。”
又說:“只有在怕的時候才想起我。”
可這何嘗不是一種需要。
全港六百萬人口,她只需要他唐允一位。
不要他買單刷卡、贈車送房,不要他給予名分、承諾永久,只是需要他這個人,僅此而已。
可能是一個擁抱,也可能是一次出現……此外,他又有私心在作祟,暫不多言。
新加坡是烏托邦與夢樂園,她可以以自己傷未痊癒做藉口沉溺,雖然停留不過幾日就要返港。
降落瞬間她還在想:啟德機場為什麼不倒塌?
那時候不知,四年後啟德機場居然也會光榮退休,赤鱲角取而代之。
果然,都在變的。
還沒出機場隧道,她收到阿詩電話,看樣子她等她好久,語氣激動。
“新紮師妹來廟街找你撲空呀。”
蘇綺錯愕,有陣子沒見過康嘉茵,好像如隔叄秋。
“她找我做什麼?”
“好訊息啦,她之前被撤資的那部電影即將開機。”
“粵劇女主角?”蘇綺問。
得到阿詩肯定答覆,“還是你給她牽的線,她理應擺酒謝你,我沾光而已。”
蘇綺應承,“好,那你同她約好時間告知我。”
“OK。”
唐允靠在一邊閉目養神,蘇綺目光斜過去瞟他幾眼,主動說道:“我曾經的一位主顧要請客吃飯。”
他敷衍地“嗯”了一聲,顯然沒什麼興趣。
蘇綺主動挽他手臂,“還有些關係在其中,我講出來你不要怒。”
唐允不迴應,似是默許。
“她有部電影原本的投資方撤資,恰好那陣子常與溫生見面,我就幫他們兩個介紹到一起,如今是溫氏投資。”
唐允說:“你在同我表忠心?他們父子兩個好像,都鐘意女明星,一把歲數沒正經。”
她想替溫謙良解釋,還是壓下了那把火,佯裝嬌嗔地扭他一下。
她也講不清為什麼和他說這些,全當是為了洗刷嫌疑,讓唐允卸下防備。
乘早間航班的緣故,他始終打盹,沒再理會蘇綺,蘇綺該講的講過,也不作聲。
第二天在弘雋,唐允每週一叄五點卯返工,蘇綺扮好好女友,中午在辦公室陪他。午飯吃過後湊在茶几前切水果,電視機放到娛樂臺。
唐允嫌聒噪,免不了講她幾句,她又煩他吵,辦公室內明槍暗箭齊發,好像重回小六時合唱團裡同學之間的鬥嘴。
“電影《凰聲粵鳴》今日於北角新光戲院舉辦開機儀式,女主角為近年出道的新紮師妹康嘉茵,該片講述粵劇名伶波折又傳奇的一生。溫氏集團老總溫至臻進軍娛樂界,下面請看本臺於開機儀式帶回的片段……”
蘇綺連忙叫唐允,“你看,就是這一部。”
他語氣不屑,“不想看。”
蘇綺沒再理他,看螢幕裡的儀式現場,主創齊齊敬香。又切換到合影片段,溫至臻同導演一左一右站康嘉茵兩邊,男主角不知在何處——他不重要。
溫至臻還攬著康嘉茵一隻手臂,面帶慈笑,可蘇綺看著只覺得渾身不舒服——他曾經就是那樣笑的,那樣對她、對寶珊笑,好虛偽,藏著不可告人的邪惡。
蘇世譜的事情已經敗露,她猜測溫家也有關聯,另一盒菲林還沒有沖洗,尚且不知道具體內容是何。
但看溫謙良並無動向,溫至臻還有心思參與電影開機,好像又沒有溫傢什麼事。
直到阿正趕來,毫不客氣地坐在沙發裡吃蘇綺切好的水果,語氣風涼。
“允哥,內部新聞。”
“蘇世譜從廉署返家途中被殺,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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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號仔:四號海洛因。
2.冰妹:去看百度詞條,還有“散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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