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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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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沒有見識過生命逝去的苗頭?

也許阮蘿有的。

只她現在陷入無邊晦暗,手抓不起來,眼也睜不開。彷彿一縷魂魄離了身子,飄飄蕩蕩,跌跌撞撞。又像是忽回了北平,路邊簡陋的戲臺上還有上了年歲的旦角獨自唱著《春閨夢》。

北平戲曲氛圍更濃,路過哪條街,都能聽得到咿咿呀呀的唱腔。那時候為生存日日發愁的阮蘿,哪成想此後會愛上個戲痴的周之南。

她一點也不懷念當初北平的日子。可似乎身處混沌,下意識的就往出身地去夢,真是折煞人。

李自如趕忙過來,還帶了李清如。掀開被子,是少女遮不住的細長白腿,更怖人的是浸了半床的鮮紅血液。

他不肖多想,“應是小產了。”

周之南提他領子,咬牙道:“我日日吃藥,暈了兩次,你告訴我她懷孕?現下還小產?”

伸手擋了要拉人的李清如,滿臉嚴肅,“之南,冷靜些,我先看小姑娘怎麼樣了。”

他深吸氣,眼眶充血的紅,低聲說了句“抱歉”,鬆手退後了幾步。

李自如又號了脈,眉頭皺得很深,還是決定帶人去醫院。周之南搖了電話給韓聽竺叫了人,風風火火去了傢俬立醫院,拒了要上前的醫生,李自如親自換衣,準備手術。

他當年在國外學醫,閒暇時觀摩過婦產科的一些手術。女子流產過後,子宮裡尚有餘留,不清理乾淨日後免不了發炎之類的毛病不斷。

更難說再懷孩子。

他雖沒親做過,但現下週之南信不過任何人,且上海雖民風開放了些,這方面的技術還未普及。只有他可以。

進手術室之前他胳膊肘推了周之南,輕鬆笑笑,“放心,她只是失血過多暫時暈過去,一會就醒了。”

可他怎麼能放心。

現下腦子一團亂,捋不清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明明下午剛打消的懷孕可能,怎的晚上就小產了。

韓聽竺帶了人來包住整個醫院,嚇得人心惶惶。如今上海灘最可怖的除卻日本人,便是幫會這些凶煞了。

走廊裡寂靜無話,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到聲音,周之南忽的喚了兩個人,“去步高裡,把趙白楊綁了送到周宅。”

他說的是抓藥的小廝小趙。

韓聽竺坐在他旁邊,貼心遞了盒大前門香菸,周之南沒完沒了地抽,不多會地上就一堆的菸頭。

全然忽略醫院禁止吸菸規定。

直到口乾,李自如出來,後面是病床上臉色蒼白閉著眼的阮蘿。

見李自如點點頭,他差點沒忍住眼淚流出來。

澀澀開口,只說了兩個字,“回家。”

韓聽竺遣了部分人回幫會,教司機開車同去周宅。陸漢聲也得了風聲趕來,一時間周宅好不熱鬧。

晚上十點鐘,廳堂裡亮的晃人,是比午夜霓虹還刺目扎人,沙發上皆是上海風雲人物坐得滿滿當當。

周宅僕人被叫來“觀禮”,周之南今日要行家法。

小趙被韓聽竺的人扯上來,還呈上了當初他在程記抓藥的單據,說是在他一件忘記洗的舊衣兜裡發現的,上面日期正是年前那兩日。

周之南聲音冷的滲人,“這是作甚的?”

那小趙緊張,磕磕絆絆地說不利索個話。

“這……這這這是……給我姆媽抓藥的單據。”

又過來了個手下,按住小趙一隻手,先前那個從口袋裡拿了把匕首,手起刀落毫不猶豫。

小趙大叫一聲,還要被打,責令他銷聲。一節手指落地,李清如抿嘴偏頭,眉頭微皺。阿陰倒是不像她那麼不自在,只靠在韓聽竺的肩頭有些精神不濟。男人們自然更加見怪不怪,表情淡淡的,彷彿在看一隻待宰的兔子。

“自己說。”周之南懶得同他廢話。

那小趙哭紅了眼,想捂著自己手指又不敢,開口承認:“我年前……打李醫生那回來……摔壞了兩副藥……就近……就近……在程記藥房補的……趕上程老闆巡店……還打了招呼……”

他又趕忙加一句,“是我自己抓的……他們沒見過方子……”

程山。

又是程山。

周之南面色愈沉,頓了許久。

“梅姨,明日給他姆媽送些錢。”

梅姨應答了聲。

韓聽竺覺得血腥味有些重,微微皺了眉頭道:“拖下去處理罷。”

手下扯著小趙下去,他還在叫著求著。韓聽竺的人自不是閒飯的,伸手卸了他下巴,免得擾了樓上小姐休息。

他今夜註定命喪黃浦江,為大上海的亡靈再添一縷新鮮氣息。

梅姨使了眼色,四個丫頭顫顫巍巍地跑過去拾了那塊地毯四角,上面還放著小趙的半截指頭,她們心裡怕,但眼下只能故作鎮定裝沒看到。

地毯換了下去,再從庫房拿張新的、一模一樣的鋪上,抹布擦乾淨滴在瓷磚上的血跡,便好似甚也沒有發生過。

除了梅姨,沒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只以為是給先生抓藥熬藥的小廝壞了規矩,現下人落到韓先生手裡,定沒個好。

夜剛剛深,好戲要開場,主角應到了。

“去‘請’程山來吧。”

梅姨讓下人門各回了自己房間,沒人願意惹事,趕緊四散開來。她上樓去守著沉睡的阮蘿,李清如跟上,不樂意瞧這些腌臢場面。

程山剛同程夫人歇下,還沒睡熟就被人闖進屋子抓走。

現下外面入了夜,風還是寒的,他只穿了身睡衣,凍的鼻頭髮紅。被推搡著倒在剛剛小趙斷指那地方,表情愣怔。

抬頭見沙發上坐著周之南、韓聽竺、阿陰。陸漢聲開了瓶烈酒跟李自如拿了杯子在旁邊悠哉站著,邊倒邊喝。

“周老闆,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之南現下只覺得心力交瘁,慶幸今天沒喝藥,不然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暈過去。他甩了那張單據給程山,盯著他開口。

他仍裝不懂,周之南雙手拄在腿上,撐著下巴,眼神示意了下旁邊的人。

還不忘叮囑,“別弄太大聲。”

便拿布堵了程山的嘴,又一邊抓他一隻胳膊,同時下刀子,一左一右兩根手指應聲落地。那兩人還對視一看,彷彿在怨怪對方和自己砍的不是同一只。

拿出了堵嘴的東西,程山聲音痛苦,“周之南……你瘋了。”

他心裡暗暗回答,是,真真瘋了。

“做了什麼。”

見他閉口不提,韓聽竺揮了揮手,立在程山身邊的手下又要動手,他蹭在地上躲,“別……別……我說……”

他也知道怕的。

且他現下不知道,自己這兩根手指還接不接得回來。

“我只是抓了一小把……想看……看是什麼藥。”

也就僅僅是抓了這一小把,藥性就已完全不同,承受災難後果的卻是阮蘿。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呢?

他杏林世家程家後人,居然做偷拿“病人”藥材之事,且鑄成大錯還要輕飄飄道一句“只是”抓了一把而已,任誰都要問一句德字何在。

李自如一杯最烈的威士忌澆灑在他斷指處,聽程山厲聲哀嚎,涼嗖嗖啐一句,“下作胚。”

現下週之南只覺得悔,誠然事情是趙白楊和程山二人共同譜成,但內心的愧疚懺意仍舊沉重到讓他無法呼吸。

他有那麼一絲絲的假設,若是自己再嚴肅些對待,或再強硬些請李自如給她看看,是否就不會這惡事呢?

然如今事情已生,他只有滿腔最無用的悔和心疼。

阿陰睏倦,韓聽竺起身攬她,揮手讓手下帶程山下去。程太太今夜註定等不到她丈夫歸家,因為人要同小趙一起丟進黃浦江。說甚的出身富庶,到了還不是同個下人死在一處。要說吶,誰也不比誰尊貴。

周之南仍是那副垂頭黯然樣,韓聽竺拍了拍他肩,輕道一句“明日再來看阿蘿”,便走了。

兄弟三個立在客廳,誰也不說話。

直到梅姨出現在樓梯上方,語氣有些喜悅,“小姐醒了。”

周之南立即抬頭向上看,可又不敢跑上去,滿眼複雜。

李自如適時開口,“我先上去看看她怎麼樣了,你等下再上來。”

男人頷首,客廳裡只剩他和陸漢聲。拿了陸漢聲剛倒的一杯還沒喝的酒,一口氣喝光,胃裡火辣辣的。

他此刻太需要證明自己真實存在。

可週身怎的除了愁緒就滿是虛無。

陸漢聲知道他心裡不好受,默默地坐在他旁邊,手搭在他肩膀,讓他感知現實。

“漢聲,曾經我想讓她成為晚秋那般的,在我身側,同我一起享受浩海榮光。當然,前提是她要學會識大體,扮端莊,喜應酬,時時刻刻收著斂著,才當得上周太太。”

“如今過往,生了旁的有的沒的,我心頭有悔,這上海灘的十里洋場,也不知道有甚可留戀的。”

“如若說當初你同清如開始,我沒有阻止,後來悔了,算人生第一次後悔,那我如今就是第二次。作為局中人,我無法原諒。又也是人生第一次,深覺自己為眼前無力。”

他聲音沙啞,向後仰躺過去,又栽在沙發裡,身體蜷縮,手蒙著臉。

周之南敢說,一輩子沒有看過那麼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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