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否知道,凌晨到天亮之間,有一段“混沌時刻”,天不明不暗,月神和日神在忙著輪換。在這期間,每個徹夜未眠的人,可以說任何想說的話,做任何想做的事。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是你知我知,甚至你不知,我知。一切都是隻屬於你自己的。
這也是為何大多暗殺和見不得人的交易,神婆惡毒的詛咒和少女祈禱,都在此刻發生。因沒有神會看到,便不會在功德簿上寫你幾筆。
上海市最大的港口,凌晨海風呼嘯,周之南在心裡默唸一句:蘿兒,好生想你。
一條浪撲過,如同雁過無痕,誰也不知道周之南心事。
阮蘿一夜窩在沙發裡睡不安穩,天矇矇亮,天邊開始泛著茫茫的白,壁爐的火已經快要燒完,周宅響起汽車停穩的聲音。
周之南腳踏進周宅,帶一身海水的鹹腥氣,海風的生冷感。面前忽飛來一隻“短毛家雀”,撞進他懷裡,嘴裡喚著“周之南”。熟悉的感覺,熟悉的聲音,上海灘唯一一個喚他周之南大名的正是此刻披著真皮斗篷的阮蘿。
他試圖推開她,“蘿兒,我身上寒,且換身衣服再抱。”
周之南身上只穿了身西裝和風衣,這一夜定是凍的不輕。梅姨確定人沒事,幫他把風衣褪下掛起來,就鑽進廚房煮參湯,好作滋補。
阮蘿不應,使出吃奶的力氣掛在他身上,一聲不吱。
他無奈嘆氣,把人提著上了樓。到了房間裡想把她放在床上,卻被勾著脖子同她一起躺下。
潔癖周老闆可受不了,“弄髒了床……”
可阮蘿不說話,滿臉倔強的勾著他脖子,周之南騎虎難下姿勢尷尬,真真拿她一點辦法都沒。
“你讓我換身衣裳,我嫌髒。然後好好抱抱你,可好?”
身下人的小腦袋搖的很快,不答應。
他本還想洗個澡,可別說洗澡,衣服都不讓換,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幸虧梅姨到的及時,見兩人尷尬姿勢偷笑,表面上只裝看不到。參湯放在床頭邊上,出聲提醒。
“先生不吃薑我便沒煮薑茶,參湯也來不及多燉,先趁熱喝一碗熱湯,下面還在煮著,燉爛了再盛上來。我去浴室放水,先生可得泡個熱水澡,不然寒氣入體就嚴重了。”
周之南強行蹭了蹭露出半張臉,迴應梅姨:“好,你也一夜沒睡,水放好了就去歇吧。”
房間裡又只剩兩個人,周之南拿梅姨的話勸她,“你聽沒聽梅姨怎麼說,蘿兒,我好想去洗澡,髒的難受。”
脖子間的胳膊終於鬆了鬆,剛在碼頭他周之南也沒被人抵著脖子,如今卻被個小姑娘鎖喉,真真丟臉。
阮蘿悶著聲音說,“先喝湯。”
周之南坐起來端著碗喝,一口喝下去半碗便放下了。
“喝光。”
阮蘿高壓監視下,他再端起碗,喝了個乾淨。還要把碗倒過來給阮蘿看,吶,我喝光了哦。
他到衣櫃裡取了睡袍,牽著阮蘿進了浴室。仍是上次兩人共浴的那個浴缸,梅姨放好了水。
周之南把西裝脫下扔在地上,入了水,脖子靠在浴缸邊緣,半閉著眼。
阮蘿扯個了個小矮墩子坐在浴缸旁陪著,低頭聞了聞周之南髮梢,仍是濃濃的海腥味。
周之南發覺她細小動作,笑了笑,“你不如給我洗個頭,最好再抓抓。我這吹了一夜的海風,真磨人。”
阮蘿在架子上拿了進口洗髮水,又從櫃子裡找了個噴壺添水。同周之南扯開些距離,先上了洗髮水,再用噴壺灑水打泡。泡沫起來了,便雙手給他細細的抓、按,周之南舒服得昏昏沉沉,幾欲睡著。
“我竟不知你還會給人乾洗頭髮。”
阮蘿笑,“我以前在北平,什麼沒做過呀。這般的給人洗頭,洗五個,便能換一頓飯。”
周之南驟然睜眼,從髮間扯了阮蘿的手出來,“早知道就不讓你做了,怎的不跟我說。”
她打掉他的手,“都是泡沫,別鬧。”繼續給他抓,只周之南沒了享受的心思。
他雙眸清晰,似是有些悔意。阮蘿見狀食指沾著泡沫,點了他額頭正中央一下,彷彿為他開了“天眼”。
“周之南,想什麼呢。你會讓我給別人洗頭嗎?”
“不會。”
“那不就結了呀,這是給你私人服務。”
好,只屬於我一人。
周之南洗完澡又是光溜溜只穿一件蠶絲睡袍,阮蘿低聲罵他“不要臉”。
卻被他聽到,“不要臉?”
“我可什麼都沒說,我想睡覺了。”
太陽已經升起,周之南拉上了那層遮光的窗簾,兩人上床準備補覺。他頭髮還沒幹透,便靠在床頭拿了本書隨意翻看。阮蘿枕著枕頭,一雙手摟著他的腰,眼睛轉著,哪裡是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我瞧著你挺精神的,怕是一會我頭髮都幹了,你還沒睡。”
阮蘿借坡下驢,“那就等你一起睡嘛。你給我講講夜裡發生了什麼。”
“生意上的事情你聽不懂。”
“我聽得懂,鄭以瑟被你們逼死了,鄭以和報復,在日本人面前講你壞話,那船貨是禁藥,你到底有沒有攤上大事?”
他伸一隻手指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嘴,“第一,鄭以瑟該死,她偷了漢聲很重要的檔案。第二,我只是普通商人,沒有運禁藥。”
時間回到昨夜,周之南沒回家吃晚飯,因是前些日子拒了永昌銀行陳老闆的局,約了這頓飯補上。
飯局散的有些晚,陳老闆是蘇州人,此番又請了兩個會唱評彈的瘦馬,咿咿呀呀的。周之南雖然是上海人,卻更喜京戲,陳老闆好的崑曲評彈這一類的,他聽的頭疼。
一曲唱完,嬌俏可人放下琵琶到了陳老闆懷裡。另一個朝著周之南來,就要坐他腿上,周之南避之不及連連推脫……
終是把陳老闆和瘦馬送到了上海飯店開的房間裡,他才得脫身。
一出門,就被日本人攔住了。算了下日子,陸漢聲說那幾船貨最快五日,這如今還差一日。難不成是海上起了風,船要早到。
到了港口,陸漢聲早已站在那,滿臉陰鬱。
“你怎麼這個臉色?”
旁邊汪偽派來的特務臉色有些尷尬。陸漢聲頭髮微亂,看著不像是海風吹的,倒像是人為撥亂的。但周之南來時日本人也是客客氣氣的,情況沒敲定之前怎麼會動手。
鄭以和迎面走過來,海風面前眾生平等,他被吹的也有些凌亂,眼鏡都要扶不住。
“周老闆,陸老闆,好久不見。”
虛偽地握手客套過後,這場戲鄭以和做主角。
“真是打擾兩位老闆的雅興,一位在貝當路的公寓裡同如今大上海最火的舞女翻雲覆雨,一位在上海飯店瘦馬坐懷吳儂軟語好不自在。”
陸漢聲先開口,“我的大舅子,不會說話就閉嘴。當心海風猖狂,撕爛了你的嘴。”
周之南面無波瀾,無人知道他先是被陳老闆盛情款待搞的頭昏,如今海風肆虐他真真沒甚的精神。只巴望著貨船快些到港,好回家摟著嬌嬌人兒睡覺,乃人間最快活之事。
鄭以和勝券在握,不為說不過陸漢聲有分毫不快,反而笑的更深。
“日本人已經偵查到,貨船今夜到港,比想象中的快了一日啊。這你們倆不就要少活一日了?哈哈哈哈哈。”
他看過陸漢聲信件,因此知曉一切訊息不足為奇。周之南不成想,自己的貨,竟有人比他還著急到港。
“你就沒想過我使計陷害?”周之南開口,順著海風傳到鄭以和耳中。
可鄭以和滿臉篤定,“想過,所以我的人前幾日混上了船。你把貨封的那麼死,鐵皮包著,還要釘上死釘。你當我沒做過海上生意,除了藥品還有東西需要這麼嚴實?”
當然有。
周之南微笑,鄭以和最怕他這般笑,往往沒有好事。但如今他有日本人撐腰,扳倒生意做的最大的周陸兩家,他鄭家就可以一家獨大,何苦來哉的再怕周之南。
一群人等在港口,周之南幾船貨好大的面子,引兩種國籍三方勢力的人在此等候。穿綠軍裝的日本軍官似是叫藤田什麼,他也沒記住,反正再不會打照面。
凌晨三點半,一群人被海風吹到傻。本唯一傻的是鄭以和,非要守在這,杜絕任何周之南偷天換日機會,便要眾人陪他一起傻。
卸貨開箱,第一箱開啟,是美國進口的丹祺口紅。鄭以和臉色微變,不太好看。一整箱一整箱的開,第一船貨全開了個遍,都是丹祺口紅。
除了藥品還有什麼東西需要裹這麼嚴實?口紅啊。
再起第二船的貨,釘子釘的死,還打了彎。需得用特定的起子和兩個成年男人合力拔,效率也不是很快。
第二船的丹祺口紅都開了箱後,陸漢聲打了一聲哈欠,“是不是能回家了?”
鄭以和不會輕易認輸,還有一船不是,只要找得到一箱是藥物針劑,就足以讓周之南進日軍司令部,豎著進橫著出。
是在周之南面無表情、陸漢聲哈欠不斷、日本人臉色鐵青中,第三船貨全部開完。
鄭以和顫抖著聲音爆發出一聲大笑,在煤油燈星星點點斑駁的港口渲染詭異和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