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她又一次躺在了那張床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零碎的記憶在腦海裡一點點拼湊完整,她慢慢睜開眼,發現床邊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
房間裡的光線昏暗,但仍看得清,是一張英俊的歐洲人面孔。
嗓子像火灼般的疼,她艱難地開口,聲若蚊吶,“你是?”
安德森抬手看了眼腕錶,答非所問道:“梁總大概一個小時後回來。”
初久置若罔聞,掀開被子跳下床,但顯然高估了自己,雙腿一軟,直接栽到了他身上。
“你們在做什麼?”
門口傳來一道聲音,再熟悉不過的聲線與音調。
安德森挑了挑眉,半舉雙手,還往後退了兩步,以證清白。
梁胤走過來,目光並未在她身上停留,問道:“檢舉材料整理好了嗎?”
安德森點點頭,瞬間進入一板一眼的工作狀態,“今天就可以寄過去。”
“梁總,是匿名還是?”
“不用匿名。”
安德森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側過頭,果然看見女孩子正用一種好奇又懵懂的眼神打量著他。他轉頭,又對上樑胤平靜無常的目光。
雖然早已習慣自家老闆的不冷不淡,揣摩對方心思更是工作的一部分,但眼下場景,實在瘮人,嚇得他趕緊走為上策。
她承認與祁連山同歸於盡是她被逼至絕境,在仇恨與絕望支配下的頭腦發熱。卻也是她早已決定好的頭腦發熱。
她後悔,悔就悔在沒有把刀直接刺進祁連山的心臟,一招讓他斃了命。
以前生不由己,現在生死都不由己。也好,她再不必有所顧忌。
“你膽子不小。”
初久抬眸看他,心境不同往時,這個之前讓她不由發怵,又敬又畏的男人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她不可否認地頷首,直視他的眼睛,故意視貶義為褒義,“謝謝誇獎。”
語罷,她重新跌坐到床上,一副任君發落的大無畏模樣。
梁胤聞言,笑了,竟然半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腳腕。
她愕然痴愣,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只覺腳腕處一涼,他鬆開了手,對她說道:“這次不要丟了。”
是一條腳鏈,卻不是她之前丟掉的那條。
初久回過神,心裡不禁發笑,睹物思人到這份兒上,如此深情,真叫人感動得幾欲落淚。
不過細細回想,梁胤確實對自己寵愛有加,有求必應。除了在性事上偶爾暴力兇殘,其他方面真的找不出一絲不好。
初久明白,他當然不是非她不可,但因為自己這張臉,他也必須非她不可。想到這裡,她慶幸又失落。
但那點失落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實在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完全被拋之腦後。
梁胤起身,語氣很溫和,聽不出命令的成分,“下樓吃飯吧。”
初久仰頭,目光遽然凌厲,有怨也有恨,她問:“為什麼?”
“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他沉默不語,大概是不想或者不屑迴應她的質問。
就如此僵持數秒,初久故作釋然一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諷刺他。
“算了,你們都是一類人。”
爾等草芥之命,螻蟻之人,竟肖想改天逆命,可笑荒唐。
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這表面平靜,寒意隱在深處的目光,讓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莫名的恐懼席捲全身,又沒出息地心驚膽戰起來。
數天後,初久終於明白那股莫名的恐懼從何而來。
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梁胤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上次他們一起去的是倫敦,見了梁櫟最後一面。
坐上車,發現駕駛位上是前幾天打過照面的歐洲男人,長了張西方愛情電影男主角的臉,初久對他很有印象。
梁胤的司機向來是固定的。
陳伯年事已高,梁胤便很有人性地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人回去安享晚年。後來的小徐兢兢業業,只是被迫撒了個小謊便被梁胤毫無人性地攆走了。
這男人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子。
所以千百萬個不願意,初久還是聽話地跟他走了。忤逆他的下場不是生不如死就是死不如生,死得毫無價值,毫無意義,不如和仇人同歸於盡。
目的地是她行兇作案的私人莊園。
駛過一排別墅,安德森沒由地來了句,“梁總,莊園需要叫些人來打掃嗎?空得久了怕是要荒棄。”
“空著吧。”
他們說的是法語,初久聽不懂,也沒興趣懂,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安德森是個土生土長的瑞士人,母親曾經是梁胤生母的傭人。梁胤年長他十歲。他清楚地記得,當時他還年幼,梁胤也不過十幾歲的少年,日子過得窮困潦倒,一邊勤工儉學為病重的母親賺醫藥費,一邊躲債,實在躲不過就和人打架,經常一對多,頭破血流地出現在家門口。但這樣窘迫又危險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母親病逝,他被有權有勢的生父接回國。
銷聲匿跡了很多年,安德森再見到他時,他雖不再是少年模樣,卻仍舊深沉寡言。臉上的笑容變多了,身上也沾染了世俗的氣息,但卻給人一種更為遙遠的疏離感。
他功成名就,成為了舉重若輕的人物。
他年紀輕輕就斬獲了建築界最具影響力的獎項,他被媒體稱為才情皆佳的浪漫主義詩人,他匿名資助自己完成學業。
有才華的人不在少數,有情懷的人比比皆是,但才情兼備的人寥寥無幾。儘管作為同性,安德森也毫不吝嗇自己的愛慕之情。
當年那個為了活下去,苟延殘喘的少年是他。如今這個冷血無情,捉摸不透的男人也是他。
…
初久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見到高海。
他遍體鱗傷,形容狼狽至極,被人按住肩膀,跪在自己面前。
令人作嘔的可怕記憶如洪流般洶湧而來,她生理性地反胃,下意識地想要逃離這逼仄陰涼的地下車庫。
可後背被一隻手摟住,兩條想要轉身而逃的腿像是灌了鉛,再也動不了。
她聽著高海一聲高過一聲的求饒,恐懼,屈辱,痛苦…
她想起了那時的自己,是否也如這般,無助地叫喊著。下體被撕裂,痛得她咬破了嘴唇,滿口是血,她求他放過自己,她求那些凌辱她毆打她的人放過自己…
他們又怎會是一樣的,她怎會和這群狗彘不若的人一樣。
他們活該,他們活該生不如死,活該下地獄,活該永世不得超生!可她呢,她是無辜的,她是清白的,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她是被逼的,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啊!
梁胤握住她的手腕,將一個冰涼的物體放到她的手心。
她徹徹底底地被他擁入懷中,他的唇湊在她的耳際,似吻非吻。
“去吧,殺了他。”
她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那日孤注一擲,無所畏懼的勇氣全部消失殆盡。
但她依舊抬起拿槍的手,將槍口對準那個六年前強姦自己的畜生,食指抵在扳機前,手腕哆嗦著,視線漸漸模糊。
她哭了,死命地緊咬牙關,死守著那殘存的,僅剩的,自欺欺人的尊嚴。
在命運的罅隙中苦苦掙扎的孤獨少女,遙遙無期的好訊息,看不見盡頭的未來,彷彿是吊著最後一口氣的重病患者,命懸一線,下一秒就是死期。
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宛如一幕幕電影鏡頭閃現在眼前。她拼命地想要忘記,想要躲藏,想要逃跑,可它們像是擺脫不掉的夢靨,日日夜夜折磨著她。
那把槍掉在了地上。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掙脫了他的懷抱,積鬱多年的情緒終於有了宣洩的出口,她雙手抓住他的襯衣前襟,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眼睛裡是無邊無際的恨意與委屈,“殺了他有什麼用?…你告訴我殺了他們有什麼用?!殺了他們我家人能回來嗎?殺了他我曾經遭受的那些就能當不存在嗎?!殺了他就能彌補我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幾年嗎?!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
她哭累了,聲音也喊啞了,表情木然地喃喃道:“沒用的...都沒用...沒用了…”
梁胤微皺眉頭,把她橫抱起來。
安德森跟過去,看了眼他懷中的人,彷彿丟了魂魄,目光黯淡,面容憔悴。
他趕忙聯絡了梁胤的私人醫生,待安排好,才問:“梁總,高海怎麼處理?”
“阿爾法和埃爾文還在嗎?”
安德森愣住,心裡納悶,老闆怎麼問起這個了,“還在老宅,有專門的負責餵養的人。”
“平時都吃什麼?”
安德森更納悶了,“牛骨,雞蛋,動物內臟….?”
“也該給它們改善一下伙食了。”
頓了下,他繼續道:“先餓兩天再扔進去。”
他的神情始終冷淡,聲音平和沉穩,沒有絲毫情緒起伏,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一般。
安德森聞言,不由地開始想象那血腥的重口味場面,連說話都有點結巴了,“好的...梁總。”
阿爾法和埃爾文是老爺子生前養的兩隻巨型藏獒。
為了保持它們的獸性,飼養員經常在它們極度飢餓的時候才投遞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