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雪和衛冬恆家裡一直都擺著他們一家三口和謝清呈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謝清呈永遠停留在三十六歲那一年,沒有再老下去。
謝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門了。”
“哥哥,我回來了。”
就像小時候,謝清呈獨自照料她長大時那樣,謝雪日復一日地和照片裡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時就有的習慣。
只是當年謝清呈總會和她說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學校裡表現怎麼樣?”
現在都沒有了。
但謝雪覺得,她仍能聽到他的聲音。
因為他就在她的心裡。
就這樣,每日開門關門,看著照片……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後來,謝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經八十歲了。
她佝僂著身子去買東西。
東西買回來了,是一些新鮮的雞蛋,蔥,火腿和蝦仁,她做揚州炒飯,從來也不放豌豆。
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國留學了,學了醫,又當了醫學教授,就在秦慈巖年輕時讀過的學校裡。現在謝雪就只和衛冬恆兩個人住著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這一點炒飯色香味俱全,營養搭配又好,少放點油,再配一碗蔬菜湯,比什麼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這樣照顧她的。把她從小照顧到大。
每當她做這碗炒飯,她就覺得,他還在冥冥中照顧著他們。
她笑著吃飯,眼尾有皺紋,她這一生過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為有一個人在他們失去父母后,一直用生命在保護著她,愛護著她。
她低頭吃炒飯。
熱騰騰的,顆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樣好了。
吃完飯之後,她和衛冬恆開啟電視,電視上放一個連續劇,她和衛冬恆也參與了製作。
這部劇是賀予做的。賀予後來一直活得孑然孤獨,他沒有離開人世,也許只是因為他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有些往事,只有他能當一個完完整整的講述者。
終於,在那麼多年以後,所有的檔案都已經解密,最後還是成為了導演的賀予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將當年的事情誠實地、原本地告訴給了所有人。
謝雪覺得他選角不好,怎麼都對謝清呈的演員挑不滿意。她總是嫌這個不夠高大,那個不夠爺們,這個太粗獷了,那個又不聰慧。
她說:“怎麼就沒一個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現在科技都這麼發達了,化妝和攝影技術都……都這麼好了,怎麼就沒有一個能讓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賀予說:“他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終還是拍了,選角差強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實的,找來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製作當中。甚至連幾乎再也沒有和賀予見面過的陳慢,也在接到這個專案的資訊後,從遙遠的歐洲飛了回來,配合他完成了當年一些事態的還原。
謝雪仍然不喜歡這個片子,她覺得謝清呈和衛冬恆的年輕演員都不對,看著讓她難受,一點也沒有當年的那種感覺。
但是她很喜歡聽這部劇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賀予親自寫的。
旋律悠揚,帶著些復古的港風粵語老電影的味道。
歌聲在窗紗飄動的客廳裡迴盪著——
風吹過,輕紗落,
拾起了一場夢斑駁。
我已夢了半生了,你知否?
門開了,書展了,
扉頁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讀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獨時,想遠走,
想你曾握過我的手,
我又堅持了好久,你知否?
擁你如擁雪,吻你如吻霜,
愛你似飲一鴆酒,
求不得至斷腸。
可何時你再賜我一杯斷腸酒,
我已不見你好久,
連過去的痛苦都似溫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夢裡嗎?
今夜你能擁抱我嗎?
今夜推開那扇門,你還在窗邊看那花似雪嗎?
天明瞭,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堅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過,一年過,
人們的記憶都已淡漠,
只有我還忘不掉啊,你知否?
風停了,紗又落,
再無人拾起一場夢斑駁,
它停在你面前了,長眠者,你知否?
此地長眠者,我已鬢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螢幕漸漸轉黑。
投屏上輕輕敲擊出兩行字:
致那個救贖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贖的那個人。
字暗了,隱去了。
最後一行字緩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個人走後,賀予每一天都會起得很早,他在等著清晨,等晨光終於亮起的那一刻——
“全劇終”
第254章 鏡合(大結局·下)
“咔噠”。一切由明即晦,熒幕熄滅,畫面歸於黑暗。
寫字檯前,賀予在電腦前打下“全劇終”三個字,然後站起身來——
他走到露臺上,敲了一支萬寶路,點燃了,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那些回憶的青煙。
已經兩年過去了。
謝清呈走了已經整整兩年了。
他到現在有時候還會覺得很不直實,就像做了一場一直還沒有醒來的噩夢。他總會聽到謝清呈在叫他小鬼。
可是他都已經二十五了。
已經不算是小鬼了。
沒有誰再會叫他小鬼。
昨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鄭隊。老鄭已經退休了,賀予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帶著孫子在公園裡玩滑板。老鄭問:“都還好嗎,現在?“
沒什麼好不好的。兩年了。
謝雪在悲痛之後還是打起精神走出了陰影,黎姨也慢慢地不再輕易能見傷心。
陳慢受了傷,精神也不好,被家裡送去了歐洲療養賀予後來無意從謝雪的手機上看到陳慢的朋友圈,陳慢在悲傷過後也拍下一張在海邊散心的照片,是帶著淡淡微笑的。
別人都能重新開始,唯獨他不能。
但是他說,都挺好的,不用擔心。
有什麼不好的呢,審判的結果已經落實了,那些科研員,犯罪分子,都被判處了相應的徒刑一一就像賀予在故事中寫的那樣。
賀予把他們經歷的所有事情都寫成了書,一百多萬字剛剛收的尾。
他能儘可能真實地還原往事,虧得了總指揮老鄭那些人的努力。
曼德拉島炸燬前,衛二他們繳獲了一臺機器,經過破譯,那臺機器裡儲存的竟是大量的思維檔案。有的已經收集的很齊全,比如黃志龍段聞陳慢安東尼,曼德拉幾乎給他們做了整個大腦記憶的備份。
有的則是一些零散資料,比如衛二這種人。曼德拉應該是對他們有興趣,設法蒐羅了一些資料,但並不多。
這個機器的破譯需要對曼德拉很熟悉的人來幫忙,負責整個案子的大領導最後想通了,像賀予這種人,與其關著他,不如好好地利用他。領導便允許賀予去了。
賀予因此看到了很多人的最真實內心。
曼德拉組織貯藏多年的各種人腦資料,讓他了解到這一路上遇到的許多人的往事,大致都能知曉當時那些人的所思所想。
他於是在這一百多萬字的故事裡面,敘述了這些年他所經歷的,所知道的,所考據所採訪到的一切。
他本身就是學編匯出身,有那麼多一手資料在,要推敲心理,還原舊事並不難。賀予在這方面很有職業素養,他的描寫務求真實,對幾乎所有人的描述都做到了客觀冷靜。唯獨寫謝清呈的時候例外。
他寫他的時候,只能竭力做到客觀,卻做不到冷靜。他總是打到一半發現自己已經淚滿面,或是含著淚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