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丹砂與廖美人在飛來亭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失神間翻了手裡的茶盅。碎片從裙邊飛濺了一地,心跟著一悸。
繡璃驚呼著趕忙處理。
“怎麼了?”廖美人放下手中的繡繃。
“不,沒什麼,這手指傷後總不如以前靈便。再加上這幾日睡得不好,容易走神。”她微微蹙了蹙眉,從石凳上起身,倚著飛來亭的石欄,悄悄揉捻著額頭。
從她的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翠嬈從薛妃的小園走出來,青檸跟在她身後,扯扯她的衣袖,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翠嬈拿出帕子抹了抹青檸的臉。
“看來翠總管與薛妃娘娘的情誼真是不淺。”
廖美人也起身向下看去:“是啊,我原本還以為她是哪位得寵就與哪位交好,還真是看走眼了。青檸這孩子向來不與外人親近,這翠嬈姑娘倒是例外。”
簡丹砂眯了眯眼,不僅因為廖美人的話勾起了她一段不怎麼愉快的經歷,還因為翠嬈穿過小橋,直接向揮春園去了。
廖美人忽然問簡丹砂:“你覺著這回她能在那裡待多久?”從飛來亭剛好能看到揮春園的一角。
簡丹砂幽幽道:“這誰能知道呢?”
廖美人笑著提了提手中的繡線:“我猜呢,沒一個時辰,出不來。”
全府的人只要是長眼睛的就知道,梁劭回來後,翠嬈就頻繁出入揮春園。這些天,一呆就是個把時辰。
當然也明明有長了眼睛的,卻躲在窩裡,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
清歌雅敘裡頭有一個,一貫如此,也不是光躲著翠嬈一個。翩來軒裡頭還有一個,在翩來軒裡頭躲著不夠,於是又躲回王府外的宅邸裡。反正除了同她講故事,那人也沒什麼正經差事。
“咦,我倒是猜錯了呢。”聽得廖美人的聲音,簡丹砂向外眺望。只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梁劭便從揮春園匆匆走出,倒是遲遲不見翠嬈走出。
簡丹砂招繡璃過來,向廖美人告辭。
“這是做什麼,這麼快就走了。還想與你一起在飛來亭用膳。”
“也不礙著用膳,我就是先離開一下。姐姐備起來就是了。”
“是要去做什麼?”
簡丹砂一笑:“有個問題堵在胸口實在悶得慌。”她翩然走下飛來亭,帶著繡璃、韓鈞快步向揮春園走去。
“江夫人!王爺不在!江夫人!”下人們一通阻攔,但也不敢對簡丹砂太過不敬,簡丹砂一個側身讓韓鈞擋著,也不管形象直接從空隙中鑽了進去。
就見翠嬈掀開簾子從內室走了出來,向她行禮:“江夫人。王爺此刻在偏廳見客,江夫人若是有急事找王爺,可以去偏廳。”
“我不是來找王爺,我就是來找翠嬈姑娘你的。”簡丹砂說著伸手幫翠嬈撫平了翹起的衣襟,不意挑起一縷勾壞的絲線。
“翠嬈姑娘怎地這樣不小心,不知道這是被什麼勾成這樣的。嗯,讓我想想,比如——盤絲掐花的戒指?”
“夫人說笑了。可能哪裡勾到的樹枝樹杈。不知道夫人有什麼要緊的事,這般心急火燎?”翠嬈面不改色,指尖掠了掠鬢間的碎髮,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風情。
“於先生向繡璃討要了做珍珠糕的竅門,這會兒正在小廚房裡鑽心研究。不過我看翠嬈姑娘甚是忙碌,這個時辰還在忙著府裡的事務,怕是顧不上他的心意。所以替他詢問一聲,也好讓於先生別白忙乎一場。”簡丹砂說完點了點桌上的酒菜。
“感謝夫人的厚愛。翠嬈等王爺回來說完府裡的事情便會回去。既然夫人如此關切我們夫妻倆,還請代為轉告。”
“這是自然。”
兩人都是紅唇微勾,這場口舌交戰暗流洶湧。
“江夫人,王爺有請您到偏廳去。”下人們原本都不敢輕易進去,見王爺的客人點名要見江夫人,都鬆一口氣。
簡丹砂轉過身:“王爺見的是哪位貴客?”
“是安慶王。”
簡丹砂的心一跳,還不待下人通報完,便棄了翠嬈,匆匆向偏廳趕去。
安慶王與永嘉王相見,開場總少不了一些客套話,但支撐不了半刻,安慶王就將話題一轉:“我之前回了一次皇宮,聽說你要封清雅為妃,卻被父皇給否了。”
“賢弟的訊息什麼時候如此不靈通了。這已是上個月的舊聞了。
“皇兄還是一如既往地嘴不饒人啊。我這個做皇弟的不過是想好心提醒,還是放棄要封清雅為妃的念頭吧。即便你這府裡頭的女人們都死絕了,父皇也不會允你封清雅為正妃。”
梁劭眉峰微軒:“你知道些什麼?”
安慶王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茶,吹了口氣:“我知道什麼?父皇與皇祖母都不允清雅有孕,她如何扶得了正封得了妃?”
梁劭徹底變了臉色,砰地蓋上茶蓋。他想不到安慶王竟然知道這個秘密。
偏偏簡丹砂這時出現在門口,斷了梁劭的開口。
安慶王一見簡丹砂就放下手中的茶,微笑道:“江夫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見安慶王自己開口暴露,簡丹砂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安慶王可是專程來給你送好訊息的。”瞧梁劭的神色,顯然也已經知道了。
安慶王笑道:“雖然不算正式釋放,對人身還有些限制。但我已派人將陸三公子由牢房轉到更安全更舒適的地方,夫人可以放心了。”
開門見山的一句便讓簡丹砂溼潤了眼眶。
她轉身拭拭淚:“多謝王爺。”
梁劭哼了一聲:“這話怎麼只說一半?你怎麼不告訴她陸子修人是出來了,這命還卡在牢房裡。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見簡丹砂當即色變,安慶王安慰道:“永嘉王這是在嚇唬你呢。陸三公子是中了毒,我今日收到的傳書上說毒性頗深,但所幸獄卒發現及時,我也相信我手下幾位名醫的功底。”
梁劭摩挲著杯口,嘲笑道:“是麼?這下毒人可真夠愚蠢的,不用更穩妥的辦法,偏偏要用下毒,下的還不是見血封喉的那種。”
“皇兄說笑了。陸三公子我一定會盡力醫治,我還欠著江夫人的人情,這回要是救不回他,可是在夫人面前大大失了顏面。”
永嘉王往後一靠,一手支頤:“我倒是更好奇,你最初插手這件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到底是為了要拉攏陸家,還是純粹為了硌硬我,或者兩樣都有?”
安慶王攤攤手:“皇兄猜錯了。其實就是因為我比皇兄更懂得憐香惜玉,不忍心見到江夫人在王府被摧殘盡了。”
“哦,那我真是小瞧了她的魅力,素未謀面就能令我們眼高於頂的安慶王甘心受她驅使。”說著還故意挑著眉把簡丹砂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
“貴夫人的魅力還用質疑麼?不然皇兄怎麼會千里迢迢趕到上元去鬧婚鬧到人仰馬翻,整個江寧府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真是一怒為紅顏啊!”安慶王咧開嘴,“當然,我不否認,順帶能夠讓你硌硬讓你難堪,再好不過了。”
見兩人將所有的都攤開說,簡丹砂便也不避諱,直接走近安慶王問:“子修他現在在哪裡,真的沒有問題麼?”
“他現在還在上元,不過不是在陸家。我另尋了清靜的地方給他養病。要把那些毒去幹淨總要些時日。”
“王爺可知,到底是什麼人下的毒?”
安慶王有意無意看向梁劭:“這個就難說了。”
“這有什麼可難說的。我想明天這參我的本子恐怕要堆滿父皇的書案了,皇弟確定能把陸子修醫好麼,他若不死,參我的本子豈非後繼無力?”
簡丹砂這算是看明白了,這兄弟倆話語間處處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分明早就撕破了臉皮。安慶王故意拿她來刺激梁劭,梁劭則暗指下毒的是安慶王。
“劼哥哥。”一聲細柔的叫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消解了堂上劍拔弩張的氣氛。
溫清雅聽聞安慶王來了王府,本以為他馬上就會與梁劭一起來清歌雅敘看她。
當年溫清雅家中尚未失勢,常常當作玩伴被送進皇宮裡,與幾位皇子公主玩鬧在一起,其中當屬她與永嘉王、安慶王關係最好。
溫清雅家中失勢後,安慶王也對她關懷備至,直到她後來嫁與梁劭,才與安慶王疏遠了些。但每年安慶王來永嘉王府做客,必會來探望於她,還送上各種稀奇的玩意討她歡心。
溫清雅這幾日正在鬱卒,難得有一樁喜事,卻見簡丹砂也在場,立刻斂起了笑意。簡丹砂也有些意外。原來除了梁劭,還能有人讓溫清雅主動親近。
“清雅妹妹,好久不見。”
“劼哥哥來了王府也不來看我。”溫清雅的話語裡半怨懟半親暱,平日疏離清淡的表情生動柔軟了許多。
“我與皇兄有要事相商,現在都談得差不多了,正想去看你。”
“劼哥哥分明撒謊,”溫清雅偏過頭,“若是要事,江夫人怎麼也會在場。”
“只因我們談的要事正與江夫人有關,她當然要在場。”
溫清雅脫口問:“什麼事?”
“我想這事不好與清雅直說吧?”安慶王故意把話拋給梁劭,“皇兄,你說呢?”
安慶王早摸準了梁劭的脾氣,這些複雜的事情不會告訴溫清雅聽。他越是這樣說,越是會讓溫清雅猜疑。
梁劭冷眼相橫,抿著嘴不說話。
溫清雅的眼神在三人之間梭巡,天真爛漫如她,此時也在閃爍的眼睛裡也流露出世俗女子的疑惑、厭惡與難過。
安慶王輕輕一拍她:“好啦,不是催著我去你的清歌雅敘麼,不走麼?不想知道這回我又帶了什麼好東西給清雅妹妹?”
“當然想。”溫清雅話是在對安慶王,眼睛卻是盯著梁劭,見梁劭沒有要一同去的意思,跺了跺腳。
梁劭本想放下架子,先軟聲安慰幾句,說等一下會過去。見溫清雅鬧起了脾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心中也生出幾分惱怒,還帶著幾分疲倦。
溫清雅跟著安慶王去了。錯身間,目帶幽怨地睇了簡丹砂一眼。
梁劭重新坐了下來,慢慢喝著杯子中的殘茶,頭也不抬地問:“你怎麼還不走,是要質問我為什麼那麼卑鄙毒死陸子修?還是想咒罵幾句?”
簡丹砂慢慢靠過去,忽而把手搭上了梁劭的肩頭。
梁劭一震,手中的杯子差點跌出去。
他抬起頭來,有什麼曖昧不清的東西從他高深難懂的眼神裡洩出,一張唇囁嚅著想說什麼,卻被簡丹砂搶先了一步:“我是在王爺的衣服上看到了一點髒東西。”她從外衣和中衣間挑出一小片翠綠的羽毛,短促又細小,正是翠嬈繡在衣袖上的裝飾物。
除了翠嬈,她還真沒從身上看到過這樣的東西。
簡丹砂往指尖吹了口氣,羽毛便輕飄飄地被吹不見了。她福了福身子,轉身便走。
梁劭眼神一凜,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怎麼,知道安慶王會出面幫你就有恃無恐了?”那些晦暗不明的、艱澀難懂的情感瞬間在他眼中消失不見,只剩恚怒與狠勁。
“妾身只是不想打擾了王爺。等一下王爺不是還要去清歌雅敘麼。”
“誰說我會去清歌雅敘了?”
“那麼王爺是要先回揮春園麼?翠嬈姑娘還在那等著王爺您。”
梁劭略怔了怔:“你這口氣,本王怎麼聽出了酸味?若是不知道的人斷會以為你是在吃醋。”
簡丹砂偏著頭,思考了一番居然還點點頭:“的確,我心中確實不平。”
梁劭還在為簡丹砂正兒八經說這番話感到驚訝,結果她繼續說:“為的是墨揮。他忠心耿耿跟了王爺你那麼多年,你卻如此待他,當真是冷酷無情。”
關於翠嬈與梁劭之間的事情,下人們早就暗暗地傳開了。都說這翠嬈姑娘一步登天,於墨揮走過哪裡哪裡就有竊笑與指點。他還是神色自若,等著翠嬈處理完府內的事務,再與她並肩一同回家。到後來翠嬈推說府內事務繁忙,直接搬進了王府。到了用晚膳的時候,於墨揮便提著食盒,與翠嬈一同用膳。
昨兒望著於墨揮提著食盒的背影,繡璃幽幽嘆道:“我將來也能嫁給像於先生這般的人就好了。”
那時候簡丹砂是氣到了極點,冷笑著道:“好?好什麼?好到忍功都已臻化境麼。”
繡璃被簡丹砂難得的脾氣嚇到了,訥訥道:“我覺得於先生不是刻意在裝聾作啞,只是因為信任。夫人不覺得這種全心全意的信任很可貴麼?”
“信任給值得的人,那是珍貴,給不值得的人,那就是糟踐。”
“也許翠嬈姑娘和王爺真沒有什麼,我真心這麼希望。”
簡丹砂也這麼希望,可是現在看來……她當真為於墨揮感到心寒。
梁劭眨了眨眼,嘴角慢慢勾起笑:“忠心耿耿?比起我來,他對你的陸三公子才真是忠心。當日在上元搞那麼大的陣仗無非是做給旁人看的,以他的聰明與手段完全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你覺得他這是在幫誰?”
“他不過是不想虧了自己的良心。”
“良心?你還真是天真。官場上明的暗的,我沒少讓墨揮處理,多齷齪多卑鄙的事都有,那個時候他怎麼不講良心。我對他已經十分寬待了,但我真正寬待的是你。若講良心,你簡丹砂比他還要不如!”
梁劭砸了杯子,拂袖離去,在經過向清歌雅敘的方向時略略遲疑,聽到小樓裡隱隱傳出的歡聲笑語,還是錯步回了揮春園。
梁劭點點頭,走進屋子內就見翠嬈百無聊賴地倚在窗前,見他到來連忙起身。
“你倒還在。”
“沒有王爺的吩咐,翠嬈不敢離開。”
“哦,是麼?”梁劭湊近她身邊,挑出幾縷髮絲放在手中輕輕揉捻,湊上前去嗅著。
“王爺……”翠嬈低垂下頭,兩朵嫣紅在雪白的兩頰上暈染開。
梁劭順勢撫上她的肩膀與頸項,猛地一扯,把翠嬈緊緊扣住。翠嬈嬌呼一聲。
梁劭用用左手手指刮弄著她的臉:“別以為爬上過我的床一次就代表什麼,你那些小動作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過是不想與你計較。”
“王爺,王爺,你弄疼我了。”翠嬈輕輕推抵著梁劭的胸膛,比起拒絕倒更像是半推半就的迎合。
“現在撒什麼嬌,討什麼饒。府裡上下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都沒有你有本事。”
“奴家有什麼本事。”翠嬈一時沒明白梁劭到底是在調情還是真的在譏諷,小心翼翼地說著。
“你怎麼沒本事,你能把墨揮拴在身邊,讓他對你死心塌地,就足夠本事了。他守了你那麼多年,以為把你守得冰清玉潔、高貴聖潔,誰想到你轉身就爬上我的床來。如今得了勢,嚐到了甜頭,迫不及待想甩掉他,可他還是對你死心塌地。不是有本事是什麼?”
翠嬈瞪大著眼睛,臉色變得蒼白而透明,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身子也跟著搖搖欲墜。
“王爺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現在對他,對他……墨揮是很好,可是,可是我已有了王爺你,那天晚上,我是陪王爺喝多了……如今我已經是王爺的人,又如何面對得了墨揮?我必須放他自由,可是瞧他做這做那,為我盡心盡力,偏又開不了口,到底是我負了他……”翠嬈說著嚶嚶地哭泣起來,“我不求王爺出面幫我說些什麼,可是王爺也不該這樣編派我糟踐我。我對王爺你是真心的呀。”
“真心?對,你有的是心,卻是機心。當初青檸推江夫人入池,是誰在那煽風點火,背後攛掇?王妃那時候病重,又是誰奉勸她藥量減半,避免落髮太快?你以為我都不知道麼!”梁劭加大了手勁,“嗯?”
翠嬈一個激靈,身子抖個不停:“王爺都是聽誰嚼的舌根?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是,哪有這麼大的本事,攛掇得了這個,挑撥得了那個……王爺你莫聽信了讒言啊。”
“若說讒言,誰又能比你在本王面前說得多?這時候再裝腔作勢可就不夠聰明瞭。”梁劭手一鬆,她便像藤蔓瞬間沒了支架,萎靡在地上。
翠嬈本身豈非就像藤蔓,就像菟絲,沒有自己生長的能力,一心一意想著依賴男人,但一旦攀附上就會牢牢抓緊,不留一絲餘地。若有了更高的支架便會隨之攀得更高,長得更盛,最後密密麻麻全被她佔了去,已經看不到被她依附之人原本的光彩。
翠嬈伏地哭得厲害,整個人一抽一抽,她忍不住回頭睇一眼梁劭,淌下的淚滴如斷線的珍珠。
“王爺,你好生無情。”
“我要對你有什麼情。你以為我讓你管理府裡的事情,把你留在王府是做什麼?就是要牽制住於墨揮。我第一次見墨揮,就知他不凡,若不是因為你,他絕不會進這紅塵俗地,攪和了他一身的超然閒逸。你既在我手上,他便不敢與我為敵,也不會輕易離開。你在一天,他就會在我身邊留一天。”
“王爺你真的這麼想?”翠嬈昂著頭,緊咬著下唇,一絲顫抖洩露了她底氣的虛空。她從未想過樑劭不但明白一切,還如此輕視自己。世間多少女子都這般做過。她是真的傾慕梁劭,和於墨揮投奔王府的第一天起就開始了。以往的梁劭疏離有禮,她本已經把這份心思藏在心底,如今她離他那麼親近,近得能看見他肌膚上的紋理、耳廓上的細茸,她還曾攀上它們用手指細細摩挲著,聽到他濃濁炙熱的呼吸,把她的身體燃了一次又一次。她豈會不好好把握?
梁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怎麼說的,便是怎麼想的。我奉勸你還是多安分些,乖乖打理好府裡的事務,莫要犯了渾,自以為是,到頭來玩弄了你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身敗名裂。好好跟著墨揮吧。”
“王爺,你是不是想讓我回到墨揮身邊,才硬要編這些話將我趕走?我可是把這清白身子給了你啊!”翠嬈掙扎起身,“你當真這麼不在乎麼?對我沒有一點點的憐愛麼?”
“我在乎什麼!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送到嘴邊的肉,豈有不吃的道理。青樓出身果然就是不一樣。”
翠嬈抹了抹臉,鬆開手時從楚楚可憐轉到恨意連連,她指著梁劭厲聲道:“王爺你利用完了就要將我甩回給墨揮?你以為墨揮會多領你的情?若是他知道你我的事,他如何還能留得下!”
“怎麼,你還要拿這來要挾我?”梁邵轉過身,目光森寒。
“我、我……我怎麼會?只是這次的事情是王爺你太過分。我願一心一意為著王爺,王爺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我便讓你留下於墨揮。至於你是要去懺悔要去演戲,我不管,隨便你用什麼招數。”
“王爺你分明已經不相信他,不會再重用他,又何必要強留他。”翠嬈實在不能理解,梁劭對於墨揮這種過分的在意與執著。
“即便我不用他,也不能讓他被別人用了去。”
翠嬈被梁劭眼中的陰騭與冷酷所懾。若絕了後顧之憂,梁劭大可以殺於墨揮,卻偏偏又不殺。放又不放,用又不用,不過是在消耗於墨揮的才華與青春。到底是慈悲下的不忍,還是另一種殘酷的折磨?
梁劭所猜不錯。陸子修中毒訊息傳回的第三天,鍾孝禮就上了一道摺子,將梁劭如何欺壓普通百姓擅用權職一併報告了。
他還在摺子裡呈請:“永嘉王見事蹟敗露,便要殺人滅口,當是無法無天,囂張至極。皇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還望皇上賞罰分明,懲戒不貸。”
鍾孝禮的摺子後,又有陸續的其他官員遞了摺子過去,都是意在檢舉揭發梁劭強搶民女,弄得民怨沸騰,敗壞了皇家名聲。到後來,事情越鬧越兇狠,陸家因為陸子修中毒垂危一事,一狀告到了大理寺。再然後,又有摺子痛陳梁劭往日的跋扈做派,有些雖是添油加醋,有些卻也是梁劭原先自己造的孽。
文帝果然憤怒,將一摞小山高的摺子拂丟到梁劭的面前,讓他自己看。
比起奏摺的內容,梁劭更在意上摺子人的名字。除了譚國老的幾位門生,他不意外地發現了與薛妃的叔叔鎮遠大將廖平升、岑夫人的叔叔侍郎岑廣海這幾位交好的大臣,或者與他們有關的官員。除此之外,還有汪少帆的父親禮部尚書汪天麟的人。
梁劭面無表情地翻完,心中卻在冷笑。簡直跟說好的一樣,與他交惡的人一起開完會給下頭佈置了功課,從初一到十五輪流參了他一本。
這些罪名雖然是欲加之罪多於事實,但他本就無意高位,也希望父皇輕視他、冷落他,認為他不堪重用。不再讓他去輔佐太子、去處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去調查什麼民間疾苦。說什麼為天下分憂,為百姓解難。
他梁劭的心眼小,無博愛之情,管不了天下,愛不了黎民。他只要他想要的生活,只要他關心的人能好好的。
如今,看父皇憤怒不耐煩的眼神,他們這麼一鬧也算是幫了他。
“我不管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趕快放了那位簡家小姐,還給他們陸家。難道真要大理寺開堂審你不成?”文帝也知道這件事有人推波助瀾,落井下石,才會把事情鬧得不可開交。江南河南兩地都有人開始架場子說書,繪聲繪色地講起這樁真假夫人案,編撰著三人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
一樁民間案子從江南傳揚到了朝堂,讓朝堂上眾官員議論紛紛,又從朝堂上傳揚給了天下百姓。堂堂一位王爺、一位皇子用這樣的手段奪別人的妻子還被告到了大理寺,就這麼淪為世人的笑柄。
如此可恥可笑,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皇室顏面掃地?
文帝如今即便想要暗中處理、息事寧人也不行了。好在陸子修身上的毒已清,沒有生命大礙,人也被放了出來。如今只要放了簡丹砂,消了案子,堵住陸家人的嘴,再做做樣子罰了梁劭。
時間會將一切風波平息。
文帝捋了捋鬍鬚,這已是最好的安排,他對這個兒子自認夠寬容夠放縱,沒想到梁劭長身而起,把眼一睨:“兒臣自己的夫人,為什麼要送給別人,這才是皇室真正的笑話吧!”
“你、你!”文帝氣得一拍桌子,“到如今你還要死撐麼?”啪地甩了一封密信到梁劭腳邊。
“這是江平的口供與自述,上面已將你對他如何威逼利誘,讓他替簡家小姐捏造身份的事統統說了。”
現在的證據和各方指控都表明是梁劭強佔了別人的未婚妻,為她編造假身份,瞞天過海,還為了她禁足了薛妃,廢了幾位侍妾,把王府鬧得人仰馬翻,得罪了一批原本要拉攏梁劭的朝中官員。
文帝搖著頭:“朕實在想不到,你為了一個民間的女子,居然費心做到這種地步!”
梁劭也想不到,想不到安慶王居然動了真格,循著線索一路調查,迫著江平交代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集結各方力量鬧出這番陣仗來迫他放手。他更想不到的是,他當初層層佈局最終是為了助溫清雅登上王妃之座,如今清雅封妃之事沒有著落,他的佈局籌謀倒被認作是為了強佔一個簡丹砂。
梁劭實在想笑,因為這實在太可笑。他也真的做了,在文帝的面前笑得毫無規矩可言。
文帝眉頭皺起,更加震怒:“瘋了瘋了。來人,把永嘉王拉下去,給他醒醒腦!”
侍衛們依文帝的命令,將永嘉王拖到太液池邊,說了句“王爺得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真的抄起一桶池水往永嘉王的頭上潑,潑得他衣衫盡溼,冠子歪了,頭髮凌亂。
一抬腳,滴滴答答的水落下,一步一個水窪,從大到小,從太液池到祥華殿,一路蜿蜒。滿身狼藉統統落入沿途宮女太監的眼裡,當真是羞辱到了極點。
待他重新換了衣衫站到文帝的面前,文帝喝問:“清醒了沒?”
梁劭抬起頭來,昂然道:“我還是那句,疏影是兒臣的夫人,兒臣不會把自己的夫人讓給別人。”他一手附於前胸,一手負在背後,冷銳的鋒芒沒有因剛才的事情而消減半分。
“好好好。看來是清醒得還不夠。都怪朕平日對你太過寬縱,長了你的氣焰!如今你是連朕都不放在眼裡,好得很!”像是不意外梁劭的倔強與執拗,文帝冷冷一笑,“那個女人當真是天仙把你迷得神魂顛倒麼?那她當初逃跑你還會有精力和閒情要給溫清雅封妃?分明就是你為了溫清雅的事情與朕對著幹。”
“不錯。父皇什麼時候允了兒臣的要求,兒臣就磕頭認錯,把人還給陸家。”
“居然敢要挾到朕的頭上,你是活膩歪了還是怎麼的!朕告訴你,當初讓你娶溫清雅已經是破例,要她成為正妃,想都別想!”
“為什麼?”梁劭始終不能明白這點,溫清雅的出身背景是不夠好,可是無論是前朝還是當下,都不乏出身卑微的女子最後被扶正被封妃。安慶王那天的話也表明了這其中必有隱情。
“來人,把永嘉王給我關進寶華殿裡!不得踏出殿門半步!”梁文帝對溫清雅的事避而不答,轉而怒斥梁劭:“你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