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天回到寨裡,好好地站在屋子裡,忽然就踢著凳子,拂了桌上的東西。
跟著走進來的洛長行見了也著惱起來:“你又在發什麼瘋?剛才當著大家的面淨胡說些是什麼!趕快去澄清,說不過是玩笑話,結束這場鬧劇!”
琅天卻置若罔聞,拍著桌子大喊:“拿酒!給我拿酒!”他憋了那麼久,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醉他個天昏地暗!
歌輝就像是應聲而來,兩隻手提拎著六隻酒壺,都是島上最好的珍藏,統統甩到琅天的面前。
琅天還未開啟塞子,就被洛長行一把拽起:“你聽到了沒有?我們不是為了擄人勒索,你一時意氣也不能信口雌黃。人你劫來了,婚禮辦不成了,陸簡兩家現在都該焦頭爛額了,你的目的達到了,還胡鬧什麼!”
琅天一把甩開他:“這就是你對當家的態度?”
“如果你不是當家,我會任你鬧到現在?”
兩人對峙的眼神在空中激盪出無形的火花。
歌輝在一旁咯咯笑著,緩和了僵硬的氣氛。她點了點洛長行的肩膀:“這個你這位大軍師就不懂了,他要惱得可多了。”說完擰身繞著琅天轉悠。
“把人劫來怎麼可能沒半點私心,可惜那姑娘和她姐姐沒半點相像,做不了她姐姐的替代品,自然讓他失望。既然於我們琅大當家做不了替代品,那麼於簡家陸家也該是如此,可是婚事還是辦了起來,可見簡家的無情、陸家的薄倖,怎麼能讓我們大當家咽得下這口氣,他到現在還對那女人……”
酒壺被砸上牆砰地碎裂,打斷了歌輝的話。好好的佳釀流淌了一地,整個屋子瞬間被酒香充斥。
“我說過不要再提她!”琅天紅著眼衝歌輝咬牙切齒,一張臉繃得緊緊的,額頭浮出的青筋清晰可見。
受到驚嚇的歌輝很快恢復了平靜,臉色卻漸沉漸深。
琅天大口大口地喝著酒。整個屋子只有琅天咕咚咕咚灌酒的聲音。洛長行鬆開了緊繃的嘴角,一聲喟嘆跟著逸出,柔和了他糾結著的眉宇。
他這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土匪,他也確實與這寨子裡一些單純靠劫掠生活的男人不同,他是他們的智囊、是他們的軍師。當琅天揮舞著刀劍在一條條的官船上砍殺掠奪時,他大半時候遙遙相望,坐在船上喝著他的美酒,然後抽出幾支羽箭,噴上酒,點上火,在琅天他們縱身躍進江水裡時開弓放箭,沖天的紅光在江面與夜空間投射出最奇異的色彩。那些貪官奴兵們再不分貴賤高低,忙不迭扮上丑角,慘白的面容是他們的油彩,驚慌的跳腳是開場前的鼓點,一個個推搡張皇著拉開大幕,前仆後繼撲通撲通,和著哀號的曲調,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大戲。
饒是他這個軍師再怎麼會謀算,也算不出琅天命裡會有這樣一場美人劫、情愛關。
琅天向來予取予求慣了。他有老當家的庇護、有兄弟們的扶持、有島上眾人的愛戴。在這島上時,他就是天之驕子,出了小島,他又是攻無不克的常勝將軍。可是忽然間竟有這麼一樣東西,他得不到。非但得不到,還反過來將琅天耍弄於股掌間。
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向來是最撲朔迷離、最變幻難測。尤其是——那位簡家大小姐的。其實越是柔軟弱小的東西,比之堅硬的東西,越是難以把握。
而如今,琅天永遠也無法翻身了。
他曾痛苦地號叫,像是受了傷的狼。也正是因為這樣,洛長行才會一念之差,放縱了琅天的意氣用事,為了幫他脫身,當機立斷出了城。
如果他當時勸服琅天放了簡丹砂,也不會有現在的麻煩。洛長行自己也端起酒杯,一口接著一口。歌輝什麼也不說,扭頭又抱了兩壇酒。三個人自顧自喝著悶酒,醉得比什麼時候都快。
洛長行對琅天說:“你現在是當家的身份,是全島人的統領,再不能像以前那樣輕率行事。”
歌輝對琅天說:“你們擄人卻不索錢才是笑話。不然擄回來做什麼,供著麼?”
琅天對自己說:“只有一次,最後一次……”
是醉話也是真話。偏這個當口二當家琅穆請琅天往大堂。
“那老傢伙肯定是想找麻煩,我去應付。”見琅天還趴在桌上,歌輝醒了醒神,搖晃著站起身,卻被稍清醒的洛長行先一步。
“我去應付二當家,你留下來陪著他。”
見來人是洛長行,琅穆並不吃驚,卻佯裝發怒:“怎麼琅天仗著自己是當家的,越來越目無尊長!”
“怎麼會?大當家只是喝醉了,所以不便前來。”
“醉了?可是要提早慶賀這筆大買賣,擄劫回來的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
“二當家誤會了。其實不過是小兩口吵架,大當家一時生氣才這麼說的。”
“小兩口?”琅穆意外地揚起眉,“這麼說那姑娘就是琅天說要帶回的新娘?”
“正是。二當家也知道大當家的脾氣大,對方也是千金小姐的脾氣,一擰上了便說要回去,嚷嚷著是大當家強迫她的。女人嘛。”
“哦——”琅穆斜著身子,把玩著手裡的酒杯,“居然是這麼一回事,可是大當家已經當著大家的面把話放出來了,現在已經傳遍島上了。大傢伙可都興奮極了,不用拼著性命,就能撈上一票。你知道,每年就屬這個時候最為難捱,什麼都吃緊。江面的冰雪尚未全部融去,一年的存糧也都差不多了,加上官府都加緊了官船的戒備,往來的商船也少了不少,許久沒有買賣了。”
“也不缺戒備鬆懈的官船,不過那上面運的都是女人。所以才沒有出手。”
“哼,又是哪個貪官汙吏要開新的銷魂窩,這些狗官!”
“二當家不必擔心,買賣總會有的,只是這段時日是要艱苦一些……”
“誰說我們沒有大買賣,江寧最大絲綢商簡同明的女兒,江南巨賈陸家未過門的兒媳婦,不是大買賣是什麼?”琅天拖著醉步踉蹌地走了進來,一雙眼卻亮得不行。
洛長行霍地起身。
“女人麼,怎麼比得過兄弟。怎麼能為了一個女人,讓我的兄弟吃不著肉。”
琅穆哈哈大笑,不停拍著手:“這才是大當家的本色。”
等走出琅穆的視野,洛長行立刻轉向琅天:“好好的已經圓了過去,你幹嗎再給自己找麻煩。”
“歌輝說得對,擄人卻不索錢那還叫土匪嗎?”
“你以為陸家是好惹的嗎?當日再晚一步出城,也許就脫不了身了。那個陸三公子也沒有那麼簡單,你可知道於墨揮這人?”
“那個傳說中憑一份陳書就救了曹侍郎九族的於墨揮?”
“就是他,當今二皇子也就是永嘉王最年輕的幕僚,他和陸子修的關係非同一般,在出仕前當了陸子修六年的侍讀,到現在兩人還有來往。可不是面上的禮尚往來,我說的還有銀錢交易。這幾年陸家明裡暗裡添了多少錢莊、多少銀樓,都是他陸三公子經的手,這背後還有賴於墨揮的幫忙。”
“你倒知道得清楚。”琅天眯了眯眼。
“你知道我不打無把握的仗,在這道上最重要的不就是知己知彼麼。”
琅天沒有再做追問:“那又如何!一個小小的幕僚就讓你囉囉唆唆,何況於墨揮是於墨揮,陸子修是陸子修,他的買賣做得漂亮,我們的買賣又何時失過手。我們現在就殺個回馬槍,好好撈個夠。”
“我們已經在江寧露過面,如果再回去,風險太大。”
“長行,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婆媽,太謹慎。”
洛長行皺著眉問:“歌輝呢?”
“我沒看到她啊。”琅天不以為然地說。
“怎麼會,我讓她好好照顧你。”
簡丹砂還在屋內昏睡著,屋門被人輕輕推開,一雙紅靴悄然而入。只是再怎麼小心,腰間起起伏伏的銀穗子還是不可避免地輕輕響動。
歌輝走到床畔,藉著燭火細細審視簡丹砂的容顏。細密的劉海下,一雙彎彎的柳眉似蹙非蹙,唇雖然已被水潤過,但是依然蒼白無血色,幾與膚色一般。
這個女人有著一張與她的姐姐完全不同的臉,如果真要說什麼相同,那便是昏睡時她透出的柔弱,與她姐姐一般,最是能惹男人疼惜、惹男人憐愛。
可是,歌輝不是男人。
歌輝拿出隨身的小刀,寒光從簡丹砂的額頭開始,映過她長長的睫毛,到如珠貝的耳朵、到臉頰,最後到她的脖頸。
這個女人絕對不能留。她留下來一天,琅天就一天走不出過往。
歌輝的目光一凝,狠狠劃下。
“歌輝!”琅天先洛長行一步搶到床畔,擒住歌輝的手,小刀的寒光掠過他的眼睛。琅天反手奪下,毫不憐香惜玉地扭痛了歌輝。
“你做什麼?”琅天狠狠地瞪著歌輝。小刀當地落地,伴著悠悠盪盪的幾縷青絲。
洛長行拉開琅天的手:“你弄痛歌輝了。”拉住歌輝的右手檢視她的傷。
歌輝淡定地看著琅天,皺眉道:“你是不是緊張過頭了?”
“誰讓你擅作主張,她現在是我們的人質,目前還不能有什麼閃失。”
“既然要勒索,自然要有些憑證,不是麼?”歌輝看著地上散落的青絲,重新舉起小刀,卻被琅天按下。
“我來。”
簡丹砂醒來的時候,琅天正坐在她的側首細細地擦拭小刀。他已脫去了那身粗布麻衣,換上了藏藍的袍子,扣上蟒蛇皮的腰帶。那大把的鬍子也神奇地沒了蹤影,露出他真實年輕的面容。脖子上掛著的銀鏈,在小刀的寒光中亮出青白的牙鋒。
“醒了?把粥吃了,再把藥喝了。”他指指案頭的兩隻碗,卻沒有端起的意思。
簡丹砂的神志慢慢回籠,按著床緣勉強撐起身子,將碗撥弄到眼前,勉強將勺子抬出一個高度,吃了半勺,然後一小勺一小勺地,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已費了好一段工夫。
琅天沒有看她一眼,小刀在他手裡轉了又轉,刀鋒映著他的臉時明時暗。
“我還以為你會砸了藥碗,拿著碎片撲上來。”
簡丹砂倒回床上,默默拉好被子,閉起雙眼,沾滿暗黃藥漬的唇緊緊抿著。昨日是她太沖動,那樣的不智之舉,她不會做第二次。
琅天嗤笑一聲,剛要站起——
“敢問琅大當家覺得我值多少贖金?”
琅天坐回去,扯開大大的笑容:“簡家的二小姐,陸家三子即將過門的媳婦,以陸簡兩家的財力,怎麼也值三千兩。”
三千兩……
三千兩可以是一家大酒樓十幾年的營收,也可以是窮苦人一大家子幾代人的花銷。多少人連見都沒見過三千兩的白銀。
而她,竟值三千兩。
“如果你們拿不到這三千兩,我又會是什麼下場?”
“這算是小看我們?”
“不,是你們太高看了我的價值,到頭來讓當家的失望羞惱。”
“敢情你是不知道你未來夫家真正的底子。你可知道陸家有多少田產、多少房屋?除了面上最大的茶葉買賣和酒樓,陸家暗裡還有銀樓、錢莊?在揚州、太平、鎮江有多少屬於陸家的商鋪?這生意往來遠至西域、遠至漠北。陸家祖輩裡頭還出過參政、出過學士,到現在還有不少官家的人脈。三千兩,哼,就是一萬兩,他們陸家三兩天的工夫就能湊得到。”
簡丹砂還真不知道,對陸家,她知道的只有陸子修。陸家的雄厚家底的確讓人震驚,這應該也是簡家千方百計要留住婚事的最大原因。簡家對外是一派風光,內裡卻漸漸衰敗,大不如前了。只是明白這些又如何?陸家除了陸子修,其他的於她又有何意?
“你既能把陸家查得那麼通透,怎麼不再多查查呢,查查我、查查這樁婚事、查查……”簡丹砂猛地頓住,姐姐的死鬧得滿城風雨,只要在江寧稍一打聽便能知道,簡家那些沒臉沒皮的事也不難打探。江寧府一帶這麼多富商巨賈名門千金,又何以把目標定在她身上?
“——我到底值不值你們綁架……”簡丹砂心中惕然,她竟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
琅天道:“我查得夠多了。不然怎麼會大費周章把你帶到這裡。”
簡丹砂喃喃著垂下頭,再抬起時,一雙眼已收斂起所有的狐疑。
欲探詢真相的渴求蓋過了恐懼。
她定定望著琅天:“既然如此,可下了勒索信、定了交付贖金的日子?”
琅天突然欺近,近得可以數清簡丹砂發顫的眼睫毛。小刀在簡丹砂的臉上比畫著,寒光從刀鋒亮到刀把。
簡丹砂屏住呼吸。
琅天一眯眼,手起刀落,她頭上的髮簪連帶一束頭髮落入他的掌心。
簡丹砂微微喘息著,拉高的被子遮掩不住顫抖的身軀,散下的青絲半掩住她慘淡的臉色,沿著起伏的被褥垂落至床畔,漾著絲緞一般的光澤。
琅天猛地撩開她的發捧起她的頭。四目相對中,失望劃過琅天的眼,但很快被隱去。
他閉一閉眼,鬆開手:“女人太倔強沒有半點好處,柔弱一點才能惹人憐惜。”也沒有說出簡丹砂想要聽的,便轉身離開。
望著合起的屋門,簡丹砂軟倒在牆,長長地舒了口氣。
簡丹砂被擄後的第七天,陸子修收到了勒索信,由一個小乞丐送到陸府,丟下信扭頭就跑了。
信中要求三千兩的贖金,分成五百兩的現銀和兩千五百兩的銀票,指定的是匯通錢莊。三日後辰時之前,五百兩的現銀以布包裹懸在渡頭下,銀票則放在觀音廟第一個蒲團中。若不見贖金就將人質處死。當然還不能報官。
隨信一起的還有一段青絲和一根髮簪,樣式普普通通,沒任何特別,可是無須緋兒證實陸子修也認得出來。丹砂在風來亭昏倒的那一次,就戴著這枚簪子。陸子修抱著的一路上簪子搖搖欲墜,最後掉在他的臂彎裡,又由他親手替她簪好。
緋兒那時就在他身後張大了眼。綰髮簪髻,那本該是夫君為妻子做的。
“你來得正好,這個你怎麼看?”
於墨揮放下手中的信,攏了攏手爐:“這姑娘該有一條漂亮的頭髮,可惜了。”
“墨揮。”
於墨揮淡淡一笑:“上次被扣了三船金器也未見你這般焦急過。這個簡丹砂就是當年在雪裡罰站的小女孩?”
陸子修點點頭。
“沒想到,最終倒是你們倆的緣分。”
“說正事。”
於墨揮正色道:“像是老手,可是又與道上的作風不同。你沒有半點頭緒?”
“我猜想與上次劫貢品是一夥,所以敦促官府儘快拿人。”
於墨揮輕笑:“敦促兩字未免太輕了。聽說你找了薛太尉的兩位門生。”
陸子修對於墨揮的促狹不以為意,接著道:“我原想劫走丹砂是衝著我來的,可是信裡只要銀兩沒提別的,反倒讓我沒了頭緒。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不是江寧府的人。”
於墨揮揚揚眉,又拿起信端詳一會兒:“這紙倒是有點意思。”江南一帶紙業繁盛,紙張優而不貴。這紙張卻粗糲泛黃還嚴重散墨,完全看不出出自哪家。寫信用的墨顏色也淡,色澤有顆粒不均勻,倒像是早年的菸灰墨。但是格式用句都十分規整,顯示出撰寫之人的文采功底。
到底是哪裡的盜匪,物資貧瘠落後卻有這樣的謀士。
對手的來路底細一概不知,銀兩不是問題,要不要得回安然無恙的人,這才是問題。按照信中所說,收到銀兩後的第三天,才會放了簡二小姐。懸在水底的銀兩可以被諳熟水性的取走,防不勝防。觀音廟中往來香客太多,一番虔誠叩拜就能將銀票帶走,神不知鬼不覺。既分散了人手,也降低了風險。所有的一切都被牽著鼻子走。
他們可以下的棋太少了。
兩個男人在案前沉默,天色漸沉漸深。最後是於墨揮的咳嗽聲打破了凝重的氛圍。
“其實要怎麼做,咳咳,你心裡已有數了,就按你想的做吧,咳咳……對了,之前你書信問我討要潘古墨,後來便沒有下文,可是已解決了麻煩?”
“不錯,此事已了。你不必再掛在心上。”當日見陸子修謊稱賊人失信,未能帶回潘古墨,二叔果然是驚訝多於惶恐,入夜便獨自去輕紅樓尋找映秀姑娘,得悉映秀姑娘已經贖身離開,大發雷霆。這監守自盜的戲碼一試就穿。陸子修實在想不到二叔竟會如此大膽,騙自家人的錢財不說,還敢拿貢品做注。
二叔撲在他腳下號哭不止,一會兒說他入官場被師爺設計賭輸了所有俸祿,一會兒又說疏通上頭需要大筆錢財,偏陸老爺與陸子修都不支援他棄商從政,只得出此下策。
二叔發誓日後定當謹慎為官,再不會動任何歪念,陸子修將潘古墨歸還,算了了此事。只望他真是心口合一,說到做到。
見陸子修面色愈發凝沉,於墨揮也不做追問,他抱著手爐起身:“我看時辰不早了,我也要去忙自己的事了,翠嬈還等著我辦完差事早些回去。”
翠嬈,那個能牽動墨揮所有喜怒的女子。
陸子修至今還記得於墨揮隨翠嬈離開的那個雨天,描花的紙傘下一襲天青色的衫子,纖細的腰肢嫋娜轉來,淡淡的眉、淡淡的唇,盈盈的眼波在她鳳目中流轉,比那細密的雨水還要水潤,她挽住墨揮的時候說不出的柔媚溫順,的確讓人心生憐愛,卻讓陸子修歡喜不起來。
只因她帶走了他五年的良師,五年的摯友。
“墨揮……”陸子修遲疑著,最後只是說道,“保重,多注意身體。”他知道墨揮這幾年來越來越畏寒,每到冬季必會染上風寒,可是現在已然入春,天氣漸漸回暖,他的咳疾竟還未好轉。
還有那夾雜在青絲中隱隱綽綽的白髮,他記得墨揮不過長他五歲,曾經淡看世事不理紅塵的人,轉眼竟操勞至此。
於墨揮淡淡笑著,待下人們披好厚厚的鶴氅,撩開簾帳去了。
陸子修喚來木葉:“把簡二小姐帶著丫環逃婚的訊息散出去。”
“少爺?”
陸子修不理會木葉的驚呼聲,繼續說:“就用我們自己酒樓的夥計。一定要讓人知道是簡二小姐悔婚在前,陸家上下震怒,與簡家恩斷義絕,知道嗎?”
“那……那贖金一事……贖金還付不付呢?”
陸子修捻著腰間的玉佩,負手立於窗前,喃喃自語著:“是啊,贖金還會不會付?”
綁匪也會這麼想吧。
“有這種事情?”
“逃什麼婚,簡家小姐不是在我們這裡?”
“還沒懂嗎?這根本是在表態他不會付贖金!”
“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家說的。搞不好只是謠傳。”
“到底是不是真的?”
陸簡兩家婚事破裂的訊息傳來後,由歌輝帶出的四個兄弟將信將疑,議論紛紛。
“歌輝姐,現在怎麼辦?”
“不要管它。你們什麼也不要做,就按照原定計劃。”已扮作賣藝人的歌輝正用街上買回的鳳仙花汁染著指甲,神情專注,對眾人帶回的訊息一點不以為意。
“可是……”
“我的話也不聽嗎?如果陸子修真不願付贖金,三天後我們自然會知道答案。如果不是,就是他要混淆視聽,讓我們亂了陣腳。所以,一動不如一靜。我們多做動作,只會增加暴露的風險。”
“還是歌輝想得周到。”
“你們難得出一次島,就放心大膽地玩去,別再去想贖金的事。”歌輝懶洋洋地仰躺在榻上,攤開雙手,十指尖尖,都是最妖嬈的桃紅色。
可是隔了一日竟又傳出新的訊息,訊息的來源還是陸家的茶肆。茶肆老闆出面替自家主人澄清,說是絕無逃婚一事。只因簡二小姐虔誠向佛,為祈求姻緣美滿,要住寺廟齋戒幾日。
可是很快又有流言聲起,說這只不過是遮人耳目的說辭,是簡家求陸家做出澄清,最終會說簡二小姐看破紅塵,皈依佛門,他們自己會退婚了事。底下的人傳得熱乎,兩家家主偏偏都噤聲不語,讓這件事更加撲朔迷離。
如此反反覆覆,看客們早就犯了糊塗,可是唱戲的人不糊塗,陪著一起唱的也不糊塗。無論如何,歌輝都巋然不動,就等最後的時刻。其他幾人雖然有些坐不住,但也只暗裡悄悄打探了一次。
深夜,離信裡提到交付贖金的時間只剩五個時辰,陸子修靜候著木葉的訊息,神色平平淡淡,可是桌上的賬本攤了一個時辰,卻只翻動了三頁。
“少爺!”
陸子修甩開筆站了起來。
“畫像來了,少爺您看,就所有的人都在這裡了。只要這些人當中有哪些在渡頭觀音廟出現的,就立刻會被我們的人盯死。”
畫像裡有的是新進入城的,有的是出現在陸府在酒樓轉悠打探訊息的,有的是在渡頭、觀音廟附近出沒過的,還有的這幾天曾在匯通錢莊出現過。只要有人同時兼具其中的兩樣,就會被鎖定為懷疑物件。
“到時候任他們把贖金帶走,我們跟蹤到他們的巢穴,救出簡小姐,一舉殲滅這個匪窩。”木葉越說越來勁。陸子修卻瞪著厚達三寸的畫像,神色凝沉。他原本的設想的確是這樣,撒網式緊盯。由書信上的時間和有限的線索,他推斷劫匪的老窩該是在江寧縣一兩天路程的地方,已在城門、渡頭和可能的沿線都做了安排。可是如今懷疑物件太多,剩下的人手只怕會顧此失彼,打草驚蛇。
“這不過是最理想下的結果,我只怕不會那麼順利。那些可疑的人也可能全不是,若是,他們兵分幾路,要長線追蹤不被發現也不是易事。”
“少爺何必那麼悲觀。”
“我只是還需要有萬全的準備。”那攸關著她的生死。
負起的手握成拳頭。只剩五個時辰。
午夜時分,陸府卻一片燈火通明。有先後數位名醫被請進陸府,帶路的下人臉色各個凝重,焦急得不得了。一路官差也匆匆趕到,上元的知縣大人歪著官帽,斜著衣襟,一路斂衽著官服,走廊橋穿庭院直奔陸子修的寢居。
看著黑色的毒血一盆盆地往外端出,知縣大人冷汗涔涔,汗巾抹了又抹。
“陸三公子到底怎麼樣了,啊?”
“總算髮現得及時,暫時沒有大礙,要好生休養,不過這毒我們幾位也沒碰到過,接下的幾天都需要密切診視。”幾位大夫也戰戰兢兢,帕子不離手。
簾後的陸子修一張臉毫無血色,嘴唇透著青紫色,尚在昏沉。
知縣大人扭頭問木葉:“這到底是何人下毒?”
木葉道:“這個該是我問知縣大人的吧。”
“是是是。”知縣大人額上的汗又多了一層。據他所知,陸家最近並了一家茶坊,搶了幾家珠寶樓的生意,又競得今年漱玉湯的採水權只為簡老夫人做藥引,全是陸家三公子的作為,不知擋了多少人的財路。
偏偏這陸三公子又是頂頂要緊的。陸家的前兩位公子都非長房所出,一個年少離家行蹤成謎,一個不在上元,成婚後都另立府邸。陸老爺這些年身子也不好,陸家的營生現在大半由陸子修一人打理,沒了他,從上元縣到江寧府到整個江南不知損失多少繁華。他的腰包也要癟下去一大塊,更要緊的還是頂頭上司的問罪。
木葉道:“我們家公子臨昏迷前還說了一件極要緊的事,眼下要麻煩大人。”
“陸三公子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第二天一早,渡頭與觀音廟被官差們給圍了起來,任何人等不得進出。官府另闢了臨時渡頭,而觀音廟折損的香油錢由陸府一力承擔。
歌輝著實沒料到這出。
“他這真是打定主意不付贖金了,好個陸子修,居然如此決絕。”
“不是的,聽說陸子修被人下毒,人還昏迷著,命在旦夕,卻在昏迷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封了這兩個地方,直到他醒來。”
“什麼?”
“昨兒夜裡好大的動靜,陸府裡去了好多衙差,今早知府大人也趕來探視。因為歌輝姐叮囑我們不要去監視,所以我們這會兒才知道,幾家藥店都被查封了,好多客棧都被搜過了,衙役們調查得正緊。”
“這又是玩的什麼把戲,借中毒報官嗎?可是又何必大費周章封了渡頭和觀音廟……”歌輝拍著桌子,也不如之前那麼篤定了。
“陸子修這一倒,陸家不少要緊的生意都耽擱了,事事都要靠他決策。關於贖金的事,也沒人做主了吧。”
歌輝沉下臉色,難道這是為了告訴他們:他不是不願付贖金,而是付不了?
“歌輝,我們總不能在這乾坐著等那個陸子修病好?不管真假,這一回,必須要打探清楚才行。”
“不如混進陸家如何?”
“我看還是得要軍師坐鎮,我們先回島上。”
大夥七嘴八舌出著主意。
歌輝抬起手:“不用。難道你們忘了,沒了陸家,還有簡家?”
“可是簡二小姐不是不受寵嗎?萬一簡家……”
“不,不會。現在謠言滿天,找回簡丹砂就是破除謠言最有力的武器。除非簡家不想再要臉面,也不想再要陸家這家姻親。”
歌輝鋪開紙,抬起筆。
他們絕不能空手而歸。
陸府裡,侍女們用心為病中的陸子修喂送湯藥。陸子修人還昏睡著,中間醒過一次,知悉一切進展順利,方又放心昏睡過去。
侍女們替陸子修擦著淌下的湯藥,憂愁萬分。
一旁的木葉也是嘆了又嘆,實在不明白少爺何苦動真格的,和大夫們串謀演一齣戲也就罷了。
好在,魚兒已經上鉤了。
“少爺,你趕快好起來吧。”
這些天簡丹砂都過得渾渾噩噩,睡不安穩。她就坐在屋子裡,從日落到天亮,又從天亮到日落,看著餘暉爬上,看著星光灑下。
他們索要的贖金陸家會不會給?發生這樣的突變,緋兒有沒有交出她離家的書信?陸家知不知道她要逃婚?子修他又會想寫什麼做些什麼?又是否會擔心她的安危?
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得心都痛了,還是忍不住地想。
怎麼,又痴妄了起來?
簡丹砂縮了縮腳尖,在這個陌生而又遙遠的地方,掙脫了十七年的枷鎖,又被綁上了新的鎖鏈,她都快尋不著自己了。
門在這時候打開了,兩個孩子大汗淋漓地跑進來,兩張小臉曬得通紅。一個是巫雅,一個是烏卓兒,他們都是島上負責治病的阿姆的孩子。兩個孩子對她這個“值錢的寶貝”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懂大人們的那些勾當到底多骯髒卑劣,偷偷溜進來與她交上了朋友。
其實琅天也統統知道,只是不予阻止罷了。
孩子們的話總是天真而又殘忍地。
烏卓兒問:“三千兩到底是多少?”
小巫雅一叉腰,鼻子仰得比天還高:“三千兩可多著呢,換成白米能把這個屋子堆得撲出來,換成鮮肉全島上的人一個月也吃不完……”說著說著吸了吸淌出的口水。
於是簡丹砂就笑出了聲,沒想到琅天真的開價三千兩,笑得兩個孩子莫名所以,只呆呆地瞧著。
簡丹砂收斂起笑容:“對不起,姐姐笑得太難看嚇到你們了。”
烏卓兒、小巫雅一起搖頭。
“姐姐為什麼笑?”
簡丹砂摸上她圓溜溜的發鬏:“我可是在笑你們的當家。”
兩個孩子爭相道:“大當家可笑不得。”“對!”
簡丹砂道:“我笑是因為你們當家笨得很。”
“笨?”小巫雅和烏卓兒一齊瞪圓了眼。
“何止是笨,該說是愚蠢極了。”簡丹砂用詞雖重,口氣卻是平和淡然的,甚至帶著一絲惋惜之意。
於是兩個孩子都惱上了簡丹砂,竟罵他們最愛戴最崇敬的當家是笨蛋,氣哼哼地跑了出去。孩子們又到底是健忘的,沒過一天又來尋丹砂,鬧著讓丹砂多出去走走。
孩子們的話總能讓簡丹砂發笑。
“我能去哪呢?”
“哪兒都好啊,我們島上的風景可美呢,姐姐一天也沒有看過。”
簡丹砂為小巫雅理理亂掉的頭髮:“先問過門外的那些守衛吧。”
“什麼守衛?”
烏卓兒道:“就是說看護東西的會武功的。姐姐是寶貝,寶貝應該要讓人看守的。”
簡丹砂怔了怔:“我門外沒有人守著嗎?”
“為什麼需要看守?”琅天在這時走了進來,“你們這是要去哪?”
兩個孩子像被捉住錯處的孩子,小巫雅忙解釋道:“姐姐還不曾四處好好看看呢。”
琅天看了一眼簡丹砂,朝孩子們露出笑容;“也對,我這個做主人的是該帶‘客人’四處看看,不然就太失禮了,木鐸家的小豬仔就要生了,你們不是一直嚷嚷著要看嗎?快去吧。”
簡丹砂本以為這是琅天支走兩個孩子的方法,沒想到琅天轉身前睇了個示意跟隨的眼神。
一路上,琅天一言未發,一徑在前面走著,簡丹砂也就安靜地跟隨,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謹慎,半垂的眼眸沒有錯過往來的指指點點。婦女們或在自家屋舍前忙碌,或者圍坐在一起做衣繡納,閒話家常,年輕壯丁們在自家作坊裡忙碌。到了崗哨的地方琅天就會停一停,望望江川望望城牆,這其中的示警不言而喻。兩個人從平地走上入山林,隨地勢越走越高,從這裡俯望,能看到大半個島的面貌、能看到延綿起伏的護城牆、能看到渺茫的江水、聽到滔滔的浪聲。
“怎樣?現在明白為什麼你的門前不需要浪費守衛了嗎?”琅天回身,昂揚著頭。
簡丹砂默默不言,朝崖邊走了幾步,伸手指著滔滔江水:“我是逃不過崗哨、越不過城牆,可是一頭扎進這江水裡可容易得多了。”
琅天猛地把她拉回,勃然的怒氣從頭燃到腳,枯葉斷枝在他腳下喀喀喀喀。
“你敢!”
簡丹砂不覺又要想笑。這裡是匪窩,她是人質,未來的生死還不知道。她竟老是有發笑的念頭。
瑟瑟的江風裹挾著溼重的水汽吹來,吹得她眼色迷離,頭髮更亂。直到手腕的痛楚尖銳地傳來,她才淡淡看了琅天一眼。
他一臉惱怒,眼神兇狠中還帶著有些狂亂,簡丹砂卻怎麼也害怕不起來。
“你啞巴了嗎?”
“琅大當家要聽我說什麼?”
“你都還不知道陸家願不願救你,你就想要去死嗎?”
簡丹砂的心怦怦直跳:“已經有結果了?”
“還以為你真不在乎生死了,剛才裝個什麼鬼!”琅天放開她,譏諷浮上他的嘴角,“我現在就告訴你結果,陸家不願付贖金,不過區區的三千兩,竟也不肯付。一點不顧你的性命安危,你這個新娘,他們真是一點也不當回事啊。”
琅天希望從簡丹砂的眼裡看到失望與憂慮,然而簡丹砂的眼神平靜無波,如慣常的那樣。
“怎麼,是傷心傻了,還是憤怒過頭?”
“我以為這本該是在意料之中的,”簡丹砂靜靜答,“我被人擄劫,失蹤了幾天幾夜,如何證明我至今性命無虞?何況——”
她悠悠垂下眼簾,很快又抬了起來,開口道:“我可是逃了婚的,就在大當家劫我之前。”
琅天變了臉色:“你逃婚?”
“那個時候大當家只要回身看一眼屋裡的案頭,就會看到我留書逃婚的書信。”
琅天的臉上驚疑不定,他怔怔放開手,喃喃著:“你竟然逃婚,逃婚了……”又猛地抬頭,怒火張揚了滿臉,他擒住她的肩膀,不停搖晃著,“你怎麼可以逃?你既然可以,她為什麼不逃!”
“誰?”
然而琅天根本沒聽進簡丹砂的話,眼神陷入莫名的狂亂,猛地將她推抵到樹上。簡丹砂被撞得生疼,頭暈目眩中只能聽到一聲聲嘶啞的狠狺:“為什麼?為什麼!”
“琅天!”洛長行及時喝止。
琅天慢慢鬆開手,眼神中的憤懣也迅速消退。
簡丹砂的身子滑落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琅天扭過頭去,看到巫雅和烏卓兒跟在洛長行身後不禁皺起了眉:“你怎麼把他們也帶過來了?”
兩個孩子望著琅天,純真的小臉上寫滿驚懼,紛紛奔到簡丹砂身邊。
洛長行低聲斥道:“歌輝他們晚了兩天,你不去擔心,卻在這裡生事。”
“我不是不擔心,而是歌輝心高氣傲,你的擔心在她眼裡就是對她的輕視。”
“我知道。可是再怎麼樣,也沒有她的安危重要。我是來跟你說,我要帶人出島。”洛長行扭頭就走,被琅天拉住。
“你不要一碰到歌輝的事,就亂了陣腳。”
“歌輝就是我們的親人,難道不應該嗎?”
“應該,當然應該。所以,我跟你一起去。”
“慢著!先說清楚!”身後的簡丹砂掙扎起了身,目光灼灼地盯著琅天,“是誰?你剛才說的是誰?”她的心怦怦直跳,琅天的話讓她有一種奇怪的聯想,有一個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江風嗚嗚地吹著,山間的不知名的蟲唧唧鳴叫。
琅天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眉峰間蹙出深沉的皺紋,銳利的目光直直勾住簡丹砂,慢慢啟了唇:“你難道不更應該關心一下你自己?我剛才不過是騙你的,我們的人還沒回來,所以答案還是未知。”
“是歌輝姐!”小巫雅純稚喜悅的呼喊打破了這詭譎的氣氛。
小巫雅從樹後探出身子,指著靠岸的船,高興地蹦蹦跳跳:“歌輝姐回來啦!”
歌輝從船上跳下,黑髮舞動,衣袖獵獵,如江風中一簇跳動的火苗,腰間的銀穗子閃著點點銀光。她仰著頭微眯了眯眼,快步走上山。洛長行馬上迎上去,沒想到歌輝掠過長行,直向簡丹砂衝來,腰間一抽甩出長鞭。
琅天擋在簡丹砂面前,一把扣住鞭子。
“出了什麼事?”
歌輝既羞惱又氣憤,甩開琅天:“那姓陸的使了奸計,抓了我們的人,要以人換人。”
琅天眯了眯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