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案頭筆筒內的筆噹啷噹啷地響。
簡丹砂忙合了窗,在畫紙上加上最後的落款,端詳了好一會兒,不由得在心中一嘆。
她畫畫到底不得神韻。她把畫往旁邊一挪,一隻小手先一步蓋了上來。
就見簡少卿撲到桌上,歪著腦袋細細瞅著她剛完成畫,歡喜地說:“好俊俏的梅花,二姐你畫得真好。”頓一頓,又咧嘴道,“字也寫得好。”
來簡府玩耍的香姐兒、寶柱也探過腦袋,把畫案團團圍住。他們一個十一歲、一個十歲,都比簡少卿略長,既與簡家為鄰,又與簡少卿同在一間書院讀書。寶柱學教書先生搖頭晃腦一番:“字倒是好字,這畫嘛我看也就還成。”
簡少卿把眼珠子一瞪,大聲反駁:“胡說,我二姐的畫最好了。”
“我哪裡胡說了,你不相信問香姐兒。”
香姐兒羞羞答答,雖不善言辭,但到底年長懂事些:“我看很好。香姐兒就畫不出這麼好的畫。”
“是啊,你畫得出嗎?”
“她是大人,怎能與你我相比,我就見過比她畫得好得多的!”寶柱眼珠子一轉,“你大姐不就是?比這位姐姐畫得更美更傳神。”
簡丹砂一直看著孩子們,這個時候才順著寶柱的話:“姐姐的畫自然是比我好,筆法好、用色佳,意境也美。我是怎麼也及不上的。尤其是這梅花。”說著將畫紙挪了挪。
“大姐的梅畫得自然好,二姐的也不差,都好,我都歡喜得很。”簡少卿急急忙忙仰起頭,聲調揚得高高的,生怕二姐不知道他的歡喜。
簡丹砂面上卻依舊淡淡的,也不做迴應,動手將畫收起來,讓簡少卿好生失望。
“這可不是梅花。”畫案前忽多了一道影子,伴著溫潤醇厚的嗓音。
簡丹砂慌忙抬起頭,陸子修一身月白長袍,在案前負手而立。
“做什麼要收起來,我還沒細細品鑑過。”他伸手將畫拿回,又重新鋪展開來,細細觀賞一番後點一下頭,“我倒覺得少卿頗有眼力,說得一點不錯,這畫技法雖不夠純熟,可是極為靈動,讓人看著就歡喜。”
寶柱把脖子仰得高高的,雙手叉腰:“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不是梅花?”
“自然不是。”
“這哪不是梅花了?姐姐她自己也承認了。”
香姐兒與簡少卿也面露困惑。
“你們丹砂姐姐哪裡說過這是梅花了?只是不願駁你們的話罷了。”
“你騙我們沒瞧見過梅花啊。你看這枝幹這形態,沒有葉沒有梗,花開得這樣好,如雪似的,不是梅花又是什麼?”
“是杏花。”
“杏花?”仨孩童一齊問道。
“是啊,你們仔細瞧瞧,這素白的花中不是還夾雜著幾抹淡淡的紅暈?‘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這便是杏花了,杏花的花蕊可是會變色的。”
仨孩童你看我我看你,還有幾分不信。
“南堤上種了不少杏花,來年到了杏花開的時候,你們仔細去瞧便是了。”
寶柱哼一聲:“不必到來年,我這就去問我爹去,我爹什麼都懂。”
簡少卿忍不住又嗆聲:“陸大哥才什麼都懂呢,他說得準沒錯。”
夾著香姐兒左右為難。
待三個小人兒吵吵嚷嚷地去了,陸子修向簡丹砂發問:“方才你為什麼不說?”
她眼簾低垂,淡淡道:“兩物的形貌本就極像,多少人都分辨不出來,何況他們呢。”
“就是他們年幼矇昧,才要從小教導他們辨是非分黑白。”
“陸少爺言重了,不過是杏花而已,向來只說杏像梅,哪有人言梅似杏,知與不知有何所謂,只要識得梅花的美麗就好。”
陸子修皺眉道:“越大倒越是生疏了,一口一個少爺,小時候你和雪宛少卿一樣,都是喚我‘陸大哥’的。”
簡丹砂默然。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陸子修語調一轉說:“剛才你那番話,倒似有輕賤杏花之意。”
“我不過照實直言,”簡丹砂本不該多言,卻不自覺地絮絮地說了下去,“世人偏愛梅花,贊梅花之多遠勝杏花,總是喻梅花清雅高潔,傲霜鬥雪,說到杏花多是貪戀春色,落得個反覆多變,不夠堅貞。”
陸子修沉默地瞧著簡丹砂啊,也不再相辯,反執起筆說:“這畫沒有題字,若我代勞揮毫,可好?”
簡丹砂怔一怔,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垂首默許,不覺捏緊了案下的衣袖。
只見陸子修寫下:不待春風遍,煙林獨早開。淺紅欺醉粉,肯信有江梅。
“可知此詩?”
簡丹砂抬起頭,眉峰微動間目光盈亮,只是轉瞬又黯淡下去:“是梅堯臣的詩句。”
“你老說世人世人,可不還有這麼一個人就懂得欣賞杏花之美。”
“雖是讚譽杏花,卻還是要借梅花比擬方顯自身,終是落了下乘。”
陸子修笑道:“你就這麼見不得杏花好。以前倒未見你這般善辯。”
簡丹砂抿了抿唇,想要說什麼終還是忍住了。
大夫人身邊的丫環這時來到,請陸子修前往花廳。
簡丹砂頷首施禮道:“謝陸少爺賜題,這畫丹砂會好好珍藏。”錯身時,陸子修喚住她:“我剛才似乎忘了說,這世人裡,還有一個人不包括。”
簡丹砂一滯。
“我自己也是愛杏勝梅。”
手中的畫差點鬆脫,簡丹砂穩穩手抬首相視。
“向來只說杏像梅,哪有人言梅似杏——確實不錯。杏花由紅轉白,其間佔盡多少春色,是以它可以肖似梅花,梅花卻仿不了它的姿容。這樣一看,孰高孰低?你若一定要以花喻人,梅花出身本就好,高潔終身也令人稱許,杏花卻是歷經風雨,脫胎換骨,褪去世間種種浮華,豈非更難能可貴?”
午後的陽光透窗而入,書齋花架上擺著的幾盆蘭花開得正好,葉梢上凝著的陽光仿若金色的露珠,說不出的優雅恣意。清清淡淡的蘭香融於墨香書息中,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你說,是與不是?”
他就逆著秋日的陽光站在這蘭花前,蓄著溫溫笑意,這樣問她。
攝人心魂,毀天滅地。
抱緊懷裡的畫卷,一個扭身便跑出書齋。
為何?為何要說這樣一番話,為何要這樣微笑,為何是要對著她。
她幾乎又要攥住他的衣袖,大聲地說出來。幾乎而已。
不可妄行,不可妄言,不可妄情。
孃的低語告誡在此刻化作心上的一把大鼓槌,咚——咚——咚——,一再震響。
真是,他待你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到底想要如何。那個會發光的男子,只有站在姐姐身邊,方能亮得更耀眼,而她只要在旁靜靜凝望,得沐一寸半縷,就可安然知足。
簡丹砂昏昏然地想著,忍不住回頭凝睇,一道身影飄悠悠攔住她的去路,輕輕喚她:“丹砂。”
簡雪宛一身白衣,目中盛滿無盡的幽怨:“他已經不是我的了,就不能留他多陪我一會兒嗎?”
“姐姐,你在說什麼啊。”
簡雪宛纖手一指,書齋忽而成了靈堂,大片大片的白色,遮蓋住了天,蒙覆住了地。就在這一片蒼茫白色生出陸子修孤獨的背影,他手撫靈柩,凝立不動。忽而烏雲漫天,濛濛的細雨垂簾而下,在丹砂與陸子修間隔出兩方天地。細雨洗去他身上所有的光芒,潑上濃濃的灰暗,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
簡丹砂張開眼,輕薄如煙的天淨紗映入眼簾,柔軟如雲的棉絮託著酥軟無力的四肢,一時間,思緒還混沌地在現實與夢中游走。簡丹砂探出被子摸了摸自己的臉,蘇合香混著沉香的味道悠悠漫進鼻息,沁人心脾的香氣醒人心神,卻陌生到到令人不安。起身張望,還是她自己的屋子,只是舊物都被替去換了新顏,缺損的物件傢俱也都補齊,慣了屋子的清冷空蕩,簡丹砂這下反倒覺得壅塞。
“姑娘,你終於醒了。”掀幔而入的緋兒將東西擱到一邊,歡喜地撲在床邊。
“怎麼回事?”簡丹砂揉著額頭,神志漸漸迴歸清明。
“姑娘適才在風來亭暈倒了,是陸少爺抱姑娘回來的。”
“我不是問……”簡丹砂一頓,眼眸倏地瞠大,“你,你說什麼?”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娘,是真的……”緋兒話到嘴邊又忽然哽住,她用微顫的手指矇住小嘴,一張小臉先漲得通紅,眼睛中閃著奇異的光彩,盈盈地還泛著一波水光,似悲還喜。
好一會兒,她才抑制住心頭的激動,鬆開手抓住簡丹砂身上的被褥,用高昂的聲調說:“姑娘你……你要嫁給陸少爺啦。”
簡丹砂一時還在夢中,使勁地蹙了下眉,完全不能懂得緋兒的意思。
緋兒看慣了簡丹砂面冷心冷,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見簡丹砂正色慾要斥責,緋兒搶先道:“姑娘莫生氣,緋兒怎麼敢拿這個做戲語,適才是老爺當眾宣佈的!不然這屋子裡的東西怎麼都煥然一新呢?這天淨紗做的帳子,這蓬鬆柔軟的新被,這黃花梨木的几案,還有這還有這……那是因為這裡馬上就要成為姑娘出嫁的閨閣啦,怎麼能太寒酸呢?”
緋兒兀自在那說得神采飛揚,簡丹砂還坐在床上,仍未從震驚與呆愣中回神。
這確然是個讓人瞠目結舌的訊息,緋兒雖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但細細回想仍覺得不可思議。
當眾人面對簡丹砂的昏倒都漠然袖手時,陸子修突然走上階梯,將簡丹砂一把抱起,不顧她滿身的鮮血與腥穢。所有人的呆怔可不下於現在的簡丹砂,兩個婆子更是差點把眼珠子瞪落在地,口裡嚷著“啊喲喂”,眼睜睜看著又什麼都做不得。
她們不敢,還有別人敢。
回過神來的大夫人勃然大怒,大聲斥責陸子修的無禮與僭越:“你這算什麼,當我們統統都是瞎子嗎?如此輕佻放蕩!快給我站住!”
陸子修反問:“所以就任你們的女兒倒在地上,不理不睬?”
“這自有家奴來處理,還輪不到……”大夫人頓一頓,“你這個外人!”
陸子修也不應大夫人,只是望了眼簡老爺。
“住口,不得無禮!”簡老爺忙上前,“陸簡兩家還是姻親,丹砂馬上就會是子修的人了,也沒什麼不可。丹砂與子修的婚事就定在下月初三,也不需要另外準備了,就按照原先為雪宛準備的。”
有人當場呆怔,有人抽息驚詫,等眾人都緩過神來,紛紛面帶微笑恭賀,只是扭過身去又不知會在背地裡說出多少編派生事的話來。
只有大夫人魔障了一般,當眾質問道:“你在說什麼?瘋了嗎!那個丫頭和陸家!天哪,老爺你說的不是真的……怎好讓那個丫頭嫁與陸子修,那可是宛兒的夫婿啊……”到後來只剩一通胡言,全然失了儀態。
“夠了,瞧你什麼樣子,快回屋子重新梳洗,還有,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都給我從風來亭裡撤了。”簡老爺狠狠瞪了眼大夫人,甩甩衣袖跟著陸子修進了簡丹砂的小院。
緋兒就跟在陸子修身側看得仔細,陸子修對著屋內的寒磣簡陋蹙了蹙眉頭,簡老爺則將驚訝尷尬直接掛上了臉,到底,他進這個院落的次數屈指可數。江氏死後,簡老爺就來過一次,不過也是為過往感悟傷懷,心思也不在自己的女兒身上。
簡老爺當著陸子修的面,命人把這屋子裡裡外外重新佈置了一遍,仿照著簡雪宛的閨房,什麼都是頂好的,全然不是簡丹砂從前的待遇。
看著那些精緻上好的物件一件件被擺了進來,緋兒長長舒了口氣,眉眼也跟著飛揚起來,心裡不知有多痛快。如今總算盼來了簡雪宛清醒,緋兒安靜下來在一旁瞅著,只待她的反應。
“我要嫁給陸少爺?”
“是啊。”緋兒用力一點頭。
“我要,嫁給,陸少爺?哪個陸少爺?”簡丹砂的眼珠動了動,喃喃重複著。
“還能是哪個陸少爺?自然是陸家的三公子陸子修。姑娘,你這是怎麼了,高興壞了?”緋兒並不知簡丹砂的心事,只覺陸子修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人,有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滋味。只是自家姑娘的心思總是藏得過深,又實在不好揣度。
“陸少爺可有說什麼?”
緋兒仔細回想:“他說他不宜久留,臨走前叮囑我要好好伺候。”
簡丹砂眼神空空的,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瞭然。她驀地翻身而起,匆匆披上衣衫。
“姑娘這是要去哪?”
“去見我爹。”
“姑娘不急,你都昏睡了一天了,我先去準備點吃的。”
簡丹砂蒼白著一張臉,攥著裙上的玉環綬:“不,我現在就要見到爹,立刻!馬上!”
偏走到曲橋被大夫人給攔了個正著。
“怎麼,急著要找你爹拜謝?賞了你那麼好一個如意郎君?”
“大娘莫要生氣,今早的事是丹砂的錯。”簡丹砂急著見簡老爺,不願與大夫人再做糾纏。
“哼,這會兒到來賣乖。其實心裡早得意到天上了吧?要論裝腔作勢、虛偽做作,你倒還認不得第一,你娘才是真正的高手。”
“丹砂始終不明白,大娘為何這麼些年來一直咬著我娘不放,即便娘已過世多年……論地位論際遇論作為,娘遠遠不及大娘您,只是一味隱忍避世,恭謙退讓,最後鬱鬱而終,為何大娘還不放不下。”
“呵,終於裝不下去了?你想知道緣由嗎?”大夫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繞著簡丹砂踱步,“任何事都有緣由,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歡喜,就像這次你與陸家的婚事。”
簡丹砂抬起頭來。
“你以為以你這種卑賤身份怎麼可能配得上陸家少爺?當然不是陸家少爺瞎了眼睛看上了你,也不是你爹多麼疼寵愛護你,想著法子為你掙回一門好親事,若不是為了這個家,你爹又豈會舍了老臉要把你嫁出去……”大夫人又說了番羞辱的話,絮絮叨叨卻總說不到簡丹砂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也休想嫁過去後有什麼安生日子,眼下陸家的人對你又忌憚又嫌棄,肯予你側房的名分已是你天大的幸事,你就等著受盡冷落罷。”
“大娘何有此說?”
可是大夫人卻不願再多說,在言語上佔盡了便宜,丟下一道恨恨的眼神,強作得意去了。
簡丹砂再也忍不住,一路小跑著奔到賬房。顧不上禮數,推開房門,便撲通一聲跪在簡老爺的面前。
正在書桌前與杜總管對賬的簡老爺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麼?”忙讓杜總管退下避讓了。
“爹,恕女兒莽撞,只想為婚事一事求個明白。”
“你先起來,這身子剛好。”
“爹照實直言,女兒放才能安心。”
簡老爺拍拍她:“也就是陸子修對你姐姐對咱們簡家心有愧疚,想娶你以做彌補。雖在情理上是委屈了你,但陸家到底是戶好人家,聲望地位都擺在那兒,也不算是食言。何況你與陸子修又自小相識,不是盲婚啞嫁,前幾日你還替那小子說話,我看你——對他也不是沒有半點情意,他既然有心……”
簡丹砂打斷道:“適才我已經見過了大娘,爹覺得大娘的說辭與您一樣還是不一樣?”
簡老爺掰不下去,著惱道:“她又胡言亂語了些什麼!”
“爹到底有什麼難處,不能同女兒直說?”
“你這孩子,怎麼說不聽?”
“請爹再恕女兒無禮。女兒與大娘不睦爹不是不清楚,大娘到底是什麼樣的性子,爹也清楚,又豈能坐視女兒替姐姐嫁給陸少爺?換作往日,只怕要鬧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可是適才大娘雖然憤憤,卻也莫可奈何,這裡頭必有什麼要緊的緣由。爹難道要女兒就這麼不問緣由就嫁了嗎?”
簡老爺哀嘆一聲,垂頭癱坐在桌上。
“簡家就要垮了。”
原來,關於簡丹砂母親化作惡靈作祟的流言非但把簡府上下折騰了遍,就連簡家的生意也受了牽連。簡家的雲錦坊緊趕慢趕出來一大批上好的絲綢,還未結清貨款,買家的宅邸突然失火,損失慘重,這批絲綢竟是怎麼也不要了。面上是說因為損失慘重,入不敷出,只有放棄貨物。實際上是買家因為這場大火,聯想到有關簡家的流言。這一傳十十傳百,多少商戶都忌憚流言,斷了生意往來,生怕與簡府沾染上一星半點,也要受到牽連,遭逢厄運。如今非但這買家沒有,連供應物料的賣家也沒有,紛紛與簡家劃清界限,一齊討要舊日的賬款。
如今簡家是腹背受敵,幾家商鋪都週轉不濟,眼看著紛紛要倒閉,簡老爺當真是心急如焚,這最緊要的就是要破除流言。
“可是這與姑娘嫁給陸少爺有什麼關係?是要陸少爺替簡家澄清嗎?”緋兒聽罷還是有些不解。
簡丹砂從抽屜裡拿出剪刀,把燭花一個個剪去,幽幽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非但不添暖意,非但更顯冷峻。
“這不過是其一。即便流言是真,若我能有一個好歸宿,那所謂的惡靈怨氣也必然有所減退,即便不散,也跟著我去了陸家,與簡家也就沒有關係了。”
緋兒嘆道:“老爺竟是存了這樣的念頭。可是陸家怎麼會答應?是不是陸少爺……”
“你又作什麼痴夢。是爹瞞著大娘,帶著二孃一群人,抱著姐姐的牌位到陸家一通鬧。”
“什麼?”緋兒失聲叫出。
“聽說又是撒潑耍無賴,又是連哭帶號泣不成聲。說陸少爺如何負心薄義,說陸家如何沒有誠意。反正是把姐姐的死都賴在陸家上,威逼利誘一定要讓陸少爺娶了我才了事。”
所以大夫人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來,若這般嫁入簡家,豈止是遭嫌棄遭冷落。一門被強塞的婚事、一個百般逼迫的丈人、一個身份卑賤還帶來不祥的庶女兒媳,換作常人只怕是要嘔得吐血,食難安夜難寢。
“陸少爺就不說了,看陸老爺和陸夫人都是頂好的人,既然都接受了,也不會怎麼難為姑娘的,到底已經成了一家人。”
“左右不過一個側室,陸家也不在意多一個吃閒飯的。只是我這個大活人擺在面前,時時要提醒著他們曾經的逼迫與難堪。即便陸家二老心胸寬大,能對我寬容以待,那陸家的親眷呢?陸家的那些下人呢?”
語聲頹然。最最要緊的她沒有說出口,那就是那個人的心裡沒有她,一個“替”還真是高抬了她。縱然穿姐姐的嫁衣、用姐姐的嫁妝、坐姐姐的喜轎,在那個人的心裡,她也當不起姐姐的替身。
“姑娘就不能往好處想呢?也許沒那麼糟呢?”
“事情到了我頭上還會有什麼好?”
“姑娘什麼都好,就是太悲觀了。姑娘可以以你自己的蕙質蘭心,虜獲陸家上下人的心啊。雖然會很辛苦,可是我覺得以姑娘的聰慧不是做不到。姑娘很多事只是不想做,不是做不到。”
“我從未做過,你又怎知做得到?”
緋兒反駁道:“姑娘沒做過,又怎知做不到?”
“娘對我的叮囑你忘了嗎?切記一個‘妄’字。不期許才不會失望,不強求才不會後悔。人生,平靜無波就好。”這十幾年來的歲月走過來,她深以為然。
“姑娘,其實……我一直覺得姑娘時時都記著夫人的話,都把自己活成了夫人的影子。姑娘就是姑娘,該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
緋兒望著簡丹砂,也知道以姑娘的執拗自己說什麼也是徒勞,禁不住喟嘆一聲,轉而又義憤地說:“老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一點也不為姑娘想想,連父女情誼也不顧了。”
“他以為他已經顧上了。”
“這是老爺他一廂情願,自欺欺人,這裡子面子都不要了。”
簡丹砂幽幽道:“可見真是被逼急了。”
急到簡老爺說到最後幾聲淚俱下,見簡丹砂始終不鬆口,兩行老淚不停淌下,幾乎是在哀求她同意下嫁。
“丹砂,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簡家垮吧。”
銀寒的鋒芒劃過,照得簡丹砂的眸子一亮。咔嚓一聲,最後一個燭花被剪落,掉進她的手掌。
她怎麼不能?
隨手撥捻手中的燭花,紛紛揚揚,都棄於窗外。再過不久這些燭花就會成為真正的塵埃,消弭於這人世間。
“緋兒,昨日的承諾可還作數?”
緋兒怔一怔立刻會意,面上掛上了猶疑:“姑娘不再考慮考慮?我看陸少爺的態度也不像嫌棄姑娘,還親自把姑娘從風來亭抱到這裡,面上言語上也都有關切之情。”
想到那一番場景,簡丹砂有一些動搖,心中的羞澀還未在面上熱開,便在寒風中冷然。
“看到那樣的場景,若不出手相助,還是他嗎?當初前院一個婢子掉進湖裡,不就是他救上來的?我比之那個婢子到底還多了個相識十四載,難道不該關切嗎?”簡丹砂嘆一聲,“可是不管他性子多麼溫潤良善,面上多麼恭謙和順,骨子裡卻是愛憎分明,半點不含糊的。”如若不是,那年她被誤會毀了梅樹,陸子修不會用那樣的眼神瞧她。以致她每每夢到當日的眼神,總會被驚醒出一身汗。
那樣的眼神,簡丹砂再也不想見到。
“可是,陸少爺他……他……”緋兒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該說什麼,只是覺得陸少爺那樣的人,一旦錯過了,於姑娘,不,於天下任何一個女子都是一種遺憾。
“這既是為我好,也是為他好,為陸家好。陸家沒有半點對不起我們。”
可是,簡家有。
緋兒湊到簡丹砂的身邊:“反正姑娘到哪,緋兒就到哪。”
簡丹砂握住緋兒的手點點頭,笑意中泛出若有似無的苦澀。緋兒有一點說對了,這裡的人事是非、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捆綁住了她的手、她的腳。還能有什麼自我?走出了簡家,簡丹砂才能真正活過來。而那個人……終只能藏在心裡,憶在夢裡,不是她要得起的。至少,不能讓他有所輕賤。
左右是要逃,逃婚逃家一起吧。
“明日你重新收拾一下細軟把包袱寄放在悅來客棧。”
簡丹砂一轉身,這才注意到原本堆疊在角落裡的畫卷書本又重新擺放在了架子上。她將畫抽了個遍,竟沒有一卷是她畫的杏花圖。
“這些畫也是爹派來的人收拾的?”
“是啊。凡是破損的、老舊的,都被他們收走了,留下了都是齊整完好的。因為看姑娘也都不要了,我也沒怎麼留心,是少了什麼要緊的嗎?”
“不……”連這個她出生她成長的家都丟棄了,還能有什麼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