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無爭的墓碑前,向來冷漠無情感的柳沉舟突然無聲狂笑起來。
這個清君門現任門主此刻笑彎了腰身、甚至笑出了眼淚,他扶著自己師父的石碑,無聲捧腹大笑了很久很久——
忽然,柳沉舟不笑了。
正如他開始狂笑的那樣莫名,他結束得也突然。
“師父,十年了,你在上古之塔裡還好嗎?”柳沉舟一邊抬手擦去了眼角笑出的淚水,一邊對著石碑說著。“我過得還不錯,當清君門的門主意外的輕鬆,只不過雲老三走了,我開天塔的事……被一拖再拖。”
柳沉舟說到這,忽然有些懊惱,他有些不愉快地蹲了下來,摸著這塊圓潤光滑的石碑,隨後又笑了一聲:“師父,您到底是怎麼看我的呢?當年在冥洞裡的時候,您扔我扔的真痛快啊。”
說到底,柳沉舟還是介意的,因為沈無爭曾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冥洞之中將他扔進那條駭人的血河裡的時候沒有半分猶豫,若不是他有幸抱住了堯庚年,可能他就會殞命於此了。
——若不是他抱住了一個陌生的敵人,並且這個敵人憐憫他的話,那他就會被自己唯一信任的師父害死了,何其荒謬,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不過柳沉舟在這十年間也曾經反省自己,因為這一件事就弒師,是不是做的太出格了?
可他左思右想都無法解釋沈無爭將自己扔進血河裡的行為,若是不求堯庚年救他一命的話,他都是死路一條。
難不成沈無爭是想讓他與天道的敵人和解?這難道這就是沈無爭想要讓自己做的事麼?
想到這裡,柳沉舟就更加不能原諒沈無爭了,他與沈無爭都是天道的信徒,他們承著天道的恩惠,在天道的規則下享受著萬人崇拜的安逸生活。
柳沉舟知道這種生活是可貴的,於是他就更加無法原諒沈無爭在冥洞之中對他做的事情,他不想放棄這種人上人的生活,他享受權利與實力帶給他的樂趣,並在其中樂此不疲。
而在這個漩渦中,信任對於柳沉舟來說就是十分可貴的。
因此,當年的柳沉舟有多麼相信沈無爭,現在的他就有多麼憎恨沈無爭。
他曾那麼信任著自己的師父,可到頭來自己的師父卻對自己做了什麼?
“瞧瞧,沈無爭,瞧瞧你逼我做了什麼?”
柳沉舟轉身就坐在了地上,他依靠著石碑看著頭頂的藍天,難得的笑了起來。“師父,你瞧,你的兒子現在對我唯命是從,你的門派現在在我的掌中被我肆意玩弄,這都是你逼我做的,不是嗎?”
說到這裡,柳沉舟的口氣漸漸帶有了些瘋狂的味道,可也正因為如此反常的情緒,讓他心中有一股不安蔓延開。
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柳沉舟難得地低下了頭,開始擺弄起自己的手指,好像這樣就能緩解他對於陌生情緒的不安。
“師父,師父,天道的確不可違,我也不想違,但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對吧?”柳沉舟說。“你想要一個更穩定的未來,你想要世界在清君門的帶領下達成一個一統……對嗎?”
說到這,柳沉舟搖了搖頭,喃喃道:“但我不想……不,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十年前在冥洞裡沒有背叛我,我本是可以繼承你的意志的。”
“可到了現在呢?你瞧瞧你做的好事,你拋棄了我,你把我扔出去,就像扔一塊沒人要的破布,那現在報應來了,你後悔嗎?”
“沈無爭,這一切都是你逼我做的。”
柳沉舟說到這,他的口氣漸漸變的輕柔,到後來簡直像是在和情人說著耳語一般溫和。“我那麼信任你,我只信任你,現在我這份信任給別人了,給了一個永遠不會背叛我的人。”
柳沉舟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又一次笑了起來,但又是無聲的笑,只是偶爾有悲嗆的聲音破開喉嚨的禁錮逃脫出來。
他看起來很痛苦,可又有些瘋狂。
“他不會背叛我,因為我不再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了,我想利用他來完成自己的私慾,而他也知道這點,所以我們之間……不會存在徹底的背叛。”
柳沉舟說完,就坐在石碑前半響,他靠著這塊平滑的石碑,抬頭呆愣的看著碧空如洗的天很久。
忽然,他長呼了一口氣,隨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再一次深深的看向了這塊矗立在地上的石碑,彷彿此一眼便是永別。
“我再也不能像信任你一樣信任別人了,我徹徹底底地失去信任的能力了,師父。”
柳沉舟嘆息著伸手拍了拍沈無爭的石碑,沉默良久,然後終於再一次戴上了他偽善的面具,他收斂了一切的情緒,變成了最初那個冷冰冰的謫仙。
“你拿走我唯一不能控制的情緒,一死了之真是便宜你了。”他說。“可這也是我自己下的殺手,我若是對此念念不忘,又像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說到這,柳沉舟抬頭,他看見了不遠處認真巡山的柳北朝,若有所思地說道:“沈無爭,與你互為師徒的那些年,是我今生最愉快的記憶。”
柳沉舟說罷,就對著柳北朝揚聲喊道:“北朝,不必巡了,過來,我們該走了。”
“來了!!”
柳北朝聞聲立刻趕了過來,到了柳沉舟的身旁停下了,他路過了地面上屬於沈無爭的石碑,停都不停,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你不在和師父說些什麼了麼?”柳沉舟見狀,淡淡地問了一句。
“嗯……”柳北朝撓了撓頭,在柳沉舟如此明示後才低頭瞥了一眼這塊石碑,想了想,說道:“我……也不認識這塊石碑所紀念的人啊,說實在的,沒什麼感情……”
柳北朝說到這裡,小心翼翼地抬頭觀察了一下柳沉舟的情緒,問道:“哥哥,我不想在你面前撒謊與故作姿態,只是我真的對沈門主沒什麼印象,你硬要我說些什麼,我也說不出來啊。”
柳沉舟看著柳北朝,漫長的沉默過後,他御劍而起,帶著柳北朝離開了這座無爭峰。
“既然沒什麼印象,那就走吧。”柳沉舟說。“以後也不會再來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到此為止吧,沈無爭,我念了你十年,也該有個盡頭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你的兒子我就帶走了,他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我發誓,他現在從生到死,都只會認我柳沉舟。
——別怪我啊,師父,你知道我一向涼薄。
柳沉舟如此想著,就帶著柳北朝穿梭在清君門的後山中,向著清君峰疾馳。
路上他突然想起了那個被堯庚年帶過來的說書人楊柘,因為念著三天後會來清君門大鬧一場的堯庚年,柳沉舟就順勢問了一句。
“北朝。”
“嗯?”
“那個南城的說書人楊柘,你可有好好的送回去?”
“有的,你放心好了。”柳北朝說到這裡,非常自信地拍了拍胸膛,得意地說道。“你吩咐的事,我都有很好的完成。”
“那就好。”柳沉舟點點頭,腦子裡突然覺得南城這個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可又真的想不起來到底是從哪聽見的,思來想去,就順嘴多問了一句:“你把那楊柘送回南城之後,就立刻回來了麼?”
“是啊,我沒有多做停留,當天就回來了。”
“這個所謂的南城,到底是哪裡?”
“嗯?哥哥為何在意這個?”
“堯庚年不是蠢人,他既然選擇了南城這個地方,甚至還幫了一個小小的說書人過來見我,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
柳沉舟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心裡也是虛的,因為他不是很確定堯庚年出現在南城這個行為到底有沒有意義。
畢竟憑藉柳沉舟對堯庚年的理解來看,這小子有些時候的行為是過腦子的,有些時候嘛……
算了,不提也罷。
但畢竟堯庚年在三天後就要來清君門‘名揚天下’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就算堯庚年在南城的確是一個意外,柳沉舟也不由得多想兩下。
而柳北朝聽出了柳沉舟話裡的擔憂,他突然有些慌了,因為他很討厭南城這種小地方,他瞧不起這種邊緣的地方,他想要儘快回到清君門,回到柳沉舟的身邊。
對於柳北朝來說,好像只有在柳沉舟身邊,他的存在才是有意義的。
可如果柳沉舟問的東西,他無法回答上來,柳北朝就會不由自主地慌亂,他很擔心柳沉舟會因為自己回答不上來而失望。
他害怕讓柳沉舟失望。
所以柳北朝低著頭,緊張地搓著指尖,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自己在離開南城、路過一個群山時看見的細節。
他看見了一批修仙者在山林中行走,身上穿著的是統一的道袍,柳北朝當時是不屑的,畢竟會選擇‘走路’的修仙者,大多都是沒有御物的。
連御物都沒有,憑什麼自稱修仙者?
可正因為這一眼,讓柳北朝有了一些線索,他立刻陷入了回憶中,深度思考著當時他在掠過的時候聽見的聲音。
這其中,好像聽見了‘玄武門’這個字眼。
於是柳北朝迫不及待地抬頭看向了正盯著自己的柳沉舟,說道:“在南城那邊,好像有一個叫玄武門的修仙門派!”
“玄武門?”
柳沉舟眉頭皺了皺,在他的印象裡,玄武的確自稱家族,但它們的家族好像不叫玄武門。
“嗯。”柳北朝謹慎地點點頭。“但他們的修仙者好像不怎麼樣,應該是個山野小門派罷了,我覺得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
“嗯。”
柳沉舟也覺得是這樣的,畢竟這天下修仙門派多的很,但凡自己有點實力,隨隨便便在臨光大陸某個偏遠的地方自稱門戶,仗著天道的規則來建立屬於自己的宗門,也不是那麼難。
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三天後堯庚年是如何過來搗亂的。
說實話,柳沉舟還是很期待的,畢竟如果堯庚年這一手露了足夠多,足夠像一個需要傾所有人之力才能壓制的‘災厄’的話,那他柳沉舟的威望就會因此拔高。
到時候,自己終於是那個真正的救世主了。
‘救世主。’柳沉舟想到這裡,心裡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多好聽的名字,比清君門門主要好聽多了,不是嗎?’
柳沉舟想著想著,就免得不更加思念遠在南城的堯庚年了,他突然覺得,三天還是太久了。
“阿嚏!阿嚏!阿嚏!!”
南城外,玄武門內,斷崖上的小木屋前,堯庚年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正因為這個噴嚏,面前已經撕扯過一個回合、正準備開始第二回合的言靈兒與那個白髮紅眸的少女停住了、
“堯哥兒!”
言靈兒立刻撒開了紅眸少女的長髮,竄了回來,擔憂地看著堯庚年,甚至還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沒生病吧?怎麼突然打了三個噴嚏?”
“沒事。”
堯庚年摸了摸鼻子,他沒來由地覺得好像是有人在想他,可這種事……是不方便當著言靈兒的面告訴她的。
畢竟就以言靈兒這吃醋的速度,要是堯庚年敢把這句話說出來,那他這一下午就別想消停了。
不過當堯庚年與言靈兒抱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時候,受傷的居然是不遠處的白髮紅眸少女。
她看著這對在自家門口甜蜜的狗男女,突然覺得自己被人踹了一腳——所以她憤怒了起來,指著言靈兒叫道:“你們擅自闖入我家就算了,還要打我這個屋主人,我甚至都沒說什麼,現在又當著我的面秀恩愛?你們什麼意思?”
“……”
堯庚年聽後,甚至覺得有幾分道理,畢竟這個白髮妹子看起來就是單身的模樣,不然好端端的一個水靈的大姑娘,為什麼要一個人在斷崖的中間鑿洞建家啊。
這時,堯庚年忽然就覺得很愧疚,他摟著言靈兒,誠懇地對著面前這位白髮紅眸的少女道歉道:
“對不起,是我們不好,下次一定不了。”
“你還想有下次?!!”
白髮少女徹底炸毛了,只見一陣刺眼的白光突然從她身上炸開,那麼一瞬間,堯庚年看不見人任何東西了。
在一片雪白之中,堯庚年只聽見了那位女子的話:“去死吧!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