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餘生將蕭無名留在這裡,實際上只是給他的傳承者一次見天道的機會。
至於為什麼?
這是一道最終試煉。
蕭餘生見過天道,也明白它是個什麼東西。
所謂的‘天道’只是一個新生的神明,只是一個吸收信徒的精神來讓自己不斷進化的混沌能量罷了。
但大多數的古神也是這樣,從無識海的混沌,慢慢變成有靈智的古神,它們都在吸收信徒的信仰之力,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即神之路。
天道,就是臨光大陸上的一個新生的神。
一千年前,蕭餘生帶著十個人在清君峰的那場仗,如果獲勝的話,蕭餘生就會吸納這股力量,進而完成自我的封神。
可蕭餘生輸了,他敗給了這股純粹的能量體。
於是乎,他的野望就在落敗的一瞬間成為了可笑的貪婪,而且是一個不可告人的貪婪。
蕭餘生在決戰前就明白這點,所以他留下了這些東西,為的就是防止自己的野望變成笑話。
在決戰前,蕭餘生希望這條他給自己準備的退路……永遠用不上。
但蕭餘生敗了,這條退路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蕭餘生明白,如果他就這樣死去的話,他的確會成為一段傳說、或是一個以身對抗黑暗的英雄。
但……這種就是謊言罷了,就算看起來再美好,都只是謊言。
蕭餘生渴望一個後繼者,一個明白他的野望、明白他的一切的後繼者。
因此他將蕭無名與白聽雨留在了這裡,他也將自己的分魂留在了這裡,他設立了這麼多道坎,就是為了確保這個後繼者能接受這一切。
這個繼承者,蕭餘生要他意志堅定,要他貪得無厭,要他從不悔改,要他走自己的路。
如果有個人通過了這些,就算只是運氣都好,那麼說明這個人的確有繼承他野望的本事。
蕭餘生想封神。
他的野望不會成為空洞的迴響——他要他的繼承者在這裡看清一切,包括‘天道’這個東西的本質。
隨後接受他的力量,接受他的饋贈,替他重返陽光之上,替他完成當年未遂的夢想。
堯庚年看著面前這個拿著火把、渾身沾滿了油水的少年蕭餘生,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轉,最後笑了起來。
堯庚年丟下了蕭無名與白聽雨,他孤身一人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蕭餘生的頭。
“蕭餘生啊,你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個畏懼孤獨的人,對吧?”
少年蕭餘生默默地接受了堯庚年的撫摸,他抬頭看向了面前這個與他有著同樣漆黑雙眸的人,輕輕地問了一句:
“你會聽我的故事嗎?”
“我就是來聆聽你的故事的,我身上揹負了太多人所謂的‘夢想’,不差你這一個了。”
“你不是我的唯一。”
“沒有人是誰的唯一,也不該有人是誰的唯一,我來到這裡,來聽你的故事,來繼承你的一切,難道還不夠麼?”
“……”
蕭餘生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低下了頭,看起來有些落寞又悲傷。
——他的確應該悲傷,因為他想要的是一個純粹的繼承者,一個繼承他的野望的、純粹的人。
——但他該明白,能走到這裡、站在他面前的人,怎麼可能是一個純粹的人呢?
所以堯庚年摸著蕭餘生的頭,輕聲低喃道:
“都交給我吧,都交給我,我會替你們完成這一切的。”
“憑什麼呢?我憑什麼相信你呢?”
“因為除我之外,你沒有選擇了,蕭餘生,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
“不過放心,我會收取相應的報酬,這是我選的路,我們之間是公平的交易,我會完成你的夢想,這不是什麼誓言,這只是利益的來往。”
利益,往往比友誼更牢不可破。
蕭餘生聽到這裡才緩緩抬起了頭,他漆黑如墨的雙眼盯著同樣有著黑眸的堯庚年,在那麼一瞬間,他們兩個人似乎合二為一了。
“堯庚年……”
“不要。”
白聽雨看著這場面、聽著他們二人的對話,擔心地上前一步想要把堯庚年喊回來。
但還沒等白聽雨說完,在她身旁的蕭無名就抓住了白聽雨的袖口,搖了搖頭。
白聽雨本來不準備理會蕭無名的挽留的,可當她發現自己一步都前進不了的時候,她就不得不正視一下蕭無名扯著自己的手了。
這雙被雷電打得焦黑髮爛的手,此時此刻正牢牢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怎麼都不鬆開。
這是很奇怪的事,白聽雨從一開始就瞧不起這個小孩子,可這個小孩子竟然能將自己留在原地?
為什麼?
憑什麼?
白聽雨困惑間,突然察覺到了四周的景色有了變化,她立刻扭頭望向了堯庚年的方向——
當堯庚年與蕭餘生四目相對時,他們四周的場景就變了。
一股帶著回溯的力量拂過這小小的屋子,將蕭餘生身上的葷油洗掉,將院中的女屍像髒物一樣洗去,不留一絲的痕跡。
而堯庚年呢?
堯庚年的肉體被這股力量推了出去,可他的元魂卻濾在了原地,與蕭餘生融為了一體。
與此同時,白聽雨也被蕭無名拉扯著離開了這個小院,來到了小院外圍無盡的黑暗中去。
這是白聽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離開這個小院子,可當她來到外圍的時候,只覺得寒冷。
凍徹骨髓的寒冷。
“好冷啊……”白聽雨哈了一口寒氣,這個時候,蕭無名卻抱住了白聽雨。
“那我抱抱姐姐吧。”蕭無名輕輕地說道。“我一直都想抱抱姐姐,姐姐一個人在外面守著哥哥的回憶,這麼多年了,姐姐一直都是一個人,我一直想抱抱姐姐……”
“你知道我的存在?”
“是的,我知道。”蕭無名點了點頭,她抱著白聽雨,燦爛地笑了起來。“我喜歡姐姐,姐姐有一張好看的臉,姐姐還有一個健康的身子,姐姐有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姐姐也有自己的自由……”
“……”
白聽雨沒有說話,說實在的,當她聽見這個的時候,她其實是有些反感的。
自己被一個小女孩注視了千年之久?
開什麼玩笑。
但隨後蕭無名的話,卻讓白聽雨感到了一絲的愧疚。
“我一直很羨慕姐姐,可是在哥哥的傳承者來之前,我只能在小屋裡被一道又一道的雷電貫穿……我知道我不該出生,可是我想要來人世間看一看,我想要……我想要活一次。”
“……”
有些人為了活著捨棄一切,而有些人為了創造肆意妄為,視人命如糞土。
就算是白聽雨,當她親眼看著如此渴望活著的人抱著自己傾訴心願時,她的心也會軟下來。
“你為什麼不該出生?”
“因為蕭家……是餘孽。”
“餘孽?”
“我不知道更多了……我只知道我們蕭家人身上揹負著一個詛咒,也是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只能由一個人揹負,我哥哥已經存在了,我……就不需要我了。”
“是耀大陸的事?”
“不知道……我不知道。”
蕭無名說到這裡已經帶上了一些哭腔,白聽雨也明白這個姑娘的存在也只是一場意外,就沒有在逼迫對方更多了。
她將目光投向了身旁堯庚年的肉身上,此刻的堯庚年閉著眼睛,像是一個熟睡的孩子。
而他的元魂,此時此刻正在那個乾淨又整潔的小院裡,在那個少年蕭餘生的身上。
此時此刻,蕭餘生手中的火把變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堯庚年睜開雙眼的時候,立刻就被刀上折射的光晃到了眼睛。
如果不是這把刀的存在,堯庚年更喜歡將這個元魂附體的感覺形容成一場夢。
他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映入眼中的是一所庭院,鳥鳴清風在耳邊拂過,靜謐且安寧。
——多美好的畫面啊,多像是他曾經還沒有在竹林鬼陣中遇害前的樣子啊,生活就該是這樣的,平凡又溫馨。
可惜,堯庚年這輩子都體會不到了。
不,或許還有機會,但這個機會真的會來麼?
真的會有什麼人能夠強硬的闖進他的生活,給他勇氣讓他放下所有的一切,然後迴歸平凡呢?
這種可能是有的,但是真的存在嗎?
堯庚年不信,他只是嘆息了一聲,他看了看手中的刀,將它隨意地扔在了一旁的草叢裡。
小院裡青草茵茵,明晃晃的刀扔進去就不見了蹤影,若不是細心去尋找的話,任誰也看不出這片柔軟的草叢裡竟然還有一把殺意騰騰的兇器。
恍惚間,堯庚年感覺自己正身處這種境地。
小院就如同草叢,而他就是這把災厄的刀。
正想著,堯庚年聽見木門吱呀而開的聲音,隨後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循著聲音抬頭看過去,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婦人。
“餘生,你又在院子裡睡著了?”
“嗯?”
堯庚年站在原地,看著面前急匆匆走過來的素衣婦人,她的模樣很普通,放進人群中除非熟人都找不到的那種一般,只不過此時的她臉上還帶著一種讓堯庚年想要去親近的神色——
是的,是母愛。
她正慈愛的看著堯庚年,伸出手摸了摸堯庚年的頭:“餘生,你發什麼呆呢?快回來,天要黑了。”
雖然堯庚年明白這個夫人此刻看著的是另一張臉,但他仍忍不住想要去得到這份溫暖,就算是鳩佔鵲巢也好,堯庚年就是想要這份屬於母親的關愛。
她太像了,她太像柳柔了。
堯庚年想念柳柔,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任何一個慈愛都會勾起他的回憶,更何況是這樣近距離的凝視。
所以堯庚年張了張嘴,藉著蕭餘生的嗓子,對面前這個懷孕的婦人喊了一聲‘娘。’
這一聲‘娘’裡,夾雜著堯庚年對自己母親柳柔的思念之情,因此有些哽咽,更有些沙啞。
不知實情的婦人見自己的還自己如此哽咽,立刻就有些慌亂了,她抱著堯庚年的肩頭上下打量著,語氣從方才的從容變的有些慌亂:
“怎麼了?餘生,是哪裡痛麼?告訴娘,娘這就給你找最好的大夫看看,別哭,跟娘走,娘讓你爹帶你出去看大夫……”
“不用……不用。”
堯庚年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而哽咽,他更清楚面前的婦人之所以這麼關心自己,只不過因為自己頂著一張蕭餘生的臉。
這是蕭餘生的娘,不是自己的,雖然曾經的確有一瞬間的沉淪,但最終還是要面對這個現實。
他的生母柳柔,已經死了。
回不來了。
想到這,堯庚年就笑著拉住了面前敏感的夫人:“娘,孩兒沒事,只是做了一個噩夢,一個好長好長的噩夢。”
“什麼噩夢啊?”婦人立刻蹲在了堯庚年的身旁,心疼地看著他。“跟娘講講?那些噩夢啊,說出來就好啦。”
“……”
堯庚年看著她,突然無奈地笑了一聲,深情且真摯地說道:
“我夢見你走了,我夢見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裡,被人利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婦人聽後就抱住了堯庚年,拍著他的脊背輕柔地安撫:“乖……那都不是真的。”
“嗯……都不是真的。”
堯庚年被婦人抱在懷中,因為這具身體是蕭餘生的緣故,他能感受到源自於‘母親’的體溫。
很暖,像是一個溫暖的巢,而這個巢將他裹住,安全又舒適。
真好啊。
堯庚年情不自禁地沉淪其中,他顫抖的伸出手,想要抱住卻又不敢抱住。
就算知道這是一場夢,就算知道這溫暖是屬於蕭餘生的,但他還是怕。
這份溫暖,太不真實了。
堯庚年明明清楚這個擁抱不會輕易消失,但他還是怕是一個夢,如果他觸碰到了這份溫暖,那這份溫暖就會瞬間消失不見。
“娘。”堯庚年舉著手,虛空摟著婦人,在她的耳畔低聲喃喃道。“如果我成為了一個災厄,你會失望嗎?你會覺得你的兒子像個混蛋麼?你會……引以為恥麼?”
堯庚年知道,這個婦人不是他的母親,這個婦人不叫柳柔。
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問了這個他最關心的問題,更是他一生都沒有機會去發問的問題。
她會怎麼回答呢?
堯庚年想到。
她的回答,會讓自己心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