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六合印的抑制,鬼氣開始迅速自司君齊的手臂蔓延擴散,沈蘊木然的掏出了烈陽符,附在了司君齊的心口。他想他的師尊一定不會希望自己的屍體繼續被鬼氣玷汙的。
看著司君齊的身軀被火光緩緩淹沒,沈蘊才站起身,步履深淺地繼續趕往太極廣場。他沒走多遠,剛翻過一座矮坡,從前方忽然出現了幾位同修。
少年們經歷一番血戰,渾身一片狼藉,幾乎連御行的靈力都沒有了,只是互相攙扶著前行。在看見沈蘊時眼睛一亮,紛紛迎了過來:“沈劍範!”
沈蘊怔了怔,強迫自己回神:“你們這是……?”
“沈劍範您不是破了那些鬼氣柱子嗎,禮範和先生們就讓我們趕緊分散撤離了,他們和龍玄那些外庭修士們掩護,現在廣場上已經撤了七成了!”終於能脫離這片地獄,同修們的聲音中都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在聽見第一句話時沈蘊心裡又抽痛了一下,他搖了搖頭,問道:“其餘人呢,你們看到了彌遠……路同修了嗎?”
“現在那個金光結界附近已經徹底被鬼氣覆蓋了,濃得什麼都看不清,”幾人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位同修惴惴道,“在那樣的鬼氣里根本沒人能活下去,劍範,您的師侄可能已經……”
“不會的。”沈蘊搖頭,“彌遠他……”
話未說完,毫無徵兆的劇痛突然從他的靈源處騰起,沈蘊悶哼一聲,猛地弓身捂住了靈源。同修們大驚失色:“劍範您怎麼了?!”
“……沒什麼,剛剛破陣的時候靈力消耗太大了而已,”沈蘊咬牙擺了擺手,向同修們露出笑容,“你們快走吧,記得提醒歸山附近的百姓也儘快撤離。”
幾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好。”
他們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劍範,以後……天賢庭能還回來嗎?”
沈蘊點頭:“能,當然能。”
待同修走後,沈蘊忍著痛苦,抬頭看向遠方——在最後一縷靈氣如薄薄的蟬翼沒入雲中後,金輪結界消失了。天空徹底被陰霾籠罩,雲層低矮得彷彿隨時都會降下一場暴雨。而在光芒散盡的那一刻,他體內的悸痛愈發劇烈,一種無從由來的驚惶感慢了上來,就像他又回到了那個荒蕪的夢境中,等待著隨時都會到來的滅頂傾覆。
“……時間到了。”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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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輪消失的剎那,太極廣場上的戰鬥也隨之停滯。不論是半空中的修士,咆哮的鬼物,還是黑霧中廝殺的一人一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壓迫力從頭頂降下,迫使著人們動彈不得,只能屈膝拜迎。
“我成功了。”陰崖一字一頓,他看向路彌遠,“而你輸了。”
“……”路彌遠放下了手中長劍,沉默不語。
他看向一旁蜷縮的柴自寒,陰崖的結界不僅奪走了那一顆地核,也抽空他體內原本的靈力,此時青年就像是一具橫陳在地的乾屍,只有手指間或的抽動證明他還有一絲餘氣。
路彌遠將視線收了回來:“所以呢。”
“所以?”陰崖挑了挑眉。他略一抬手,地面便暴漲出無數漆黑尖刺,將路彌遠團團圍繞,“所以我馬上就會讓一切生靈與我同歸;至於你,雖然我很欣賞難得能與我勢均力敵的人,但你最終也只會成為混沌中的一灘汙泥。”
“是麼,”路彌遠不置可否,“說起來,我師叔告訴過我,你們魔龍自古信仰著天外的神明,覺得祂是萬物的原初與歸宿——祂既然如此崇高無上,又為什麼會聽低等的你們的願望?”
“你……!”陰崖喉頭一噎,旋即又冷笑道,“會不會聽,很快我就知道了。”
滾滾悶雷聲中,烏雲開始飛旋,速度越來越快,再一眨眼,天幕好像被一雙巨手向兩旁用力拉扯揉扯一般擠壓出無數褶皺,轟——狹長的閃電竄過,蒼穹如一塊裂帛從漩渦中央被撕出了一道貫如銀河的裂隙。而在裂隙之後,是比鬼氣更加濃厚,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隨時都要從中傾瀉而出。
“……”所有人都被眼前景象震撼得目瞪口呆,陶星彥突然想起了什麼,他飛快地從自己的百寶袋中掏出了一樣東西,巴掌大的圓盤上有一根無沉鐵製成的指標正在緩緩移動——正是他和景頡在這段時間一起研究出的微型靈晷。
少年瞳孔定定地注視著指標,輕聲念出了上面的數值:“……歸零。”
靈氣殆盡,天崩地裂。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間,四方的所有鬼物如同受到了什麼感召般向著裂隙狂熱地嘶吼,聲音震耳欲聾,而在咆哮中還夾雜著陰崖的狂笑,他猛地仰天長嘯,頃刻間已化身一條百丈餘長的黑色巨龍,呼嘯著捲起漫天鬼氣,衝入雲霄,直至裂隙之後!
然後,魔龍用最古奧的魔龍語,對著黑暗念出了最誠摯的召喚:“逝者莫醒,殉者不舞,亡者難歌!光陰之極,長眠之神,生循死往,唯汝永生!”
吟誦完咒語,陰崖一圈圈盤旋於天外,滿心歡喜地等待著神靈的寵幸,萬物的終焉。然而一息、兩息、三息……龍爪鬆了又緊,龍尾他卻始終沒有得到迴應。
陰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
為什麼同歸還沒有開始?為什麼他還沒有感知到神靈?是咒文唸錯了?不,絕不可能……這是還未記事時,母親就已經告訴了他的歌謠,在廝殺的百年,囚禁的百年,他每一天都在心中默唸,絕不可能錯漏。但為什麼……為什麼神靈還不迴應自己的呼喚?
撲哧。
旁邊傳來一聲少年的輕笑。陰崖猛地轉過頭去,卻什麼都沒看到。而輕笑聲的主人又開口了:“龍王陛下,您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對方嗓音很輕,很飄渺,如一縷又一縷輕煙,層層疊疊地在這無垠寰宇中漾開。
“為什麼,你覺得神明會聽從你的願望?”
“……!”
陰崖猛地環視周圍,然而他什麼都沒看到。電光火石間,魔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瞳孔倏地一顫,“不……絕不可能、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一個絕不可能的猜想徹底撕碎了陰崖的理智,他發出淒厲悲鳴,身軀潰敗而瘋狂地捲過滿目暗色,旋身朝著地面俯衝過來:“既然如此……我就自己來!!”
轟轟——只見千百顆星子如黑色雨點,隨著魔龍一同撲向了一片狼藉的天賢庭!
“躲開!”
羲夫人眼疾手快,拉開了一名龍玄修士,避免對方被一顆黑雨直貫而死,但下一霎,狂暴的鬼氣形成的無數颶風還是將在場的所有人捲入其中。魔龍龍尾再甩,砰!!地面轟然裂開,藏真塔的殘垣紛紛墜落,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將庭中的一切盡數吸入!
——陰崖竟是要在天賢庭生生撕開一個鬼隙!強行讓兩界融合!
狂亂的風暴中,人人自顧不暇,舒喻江子鯉剛將一名宗門弟子甩出旋風,就聽見下方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
“哥——”
是江頤。小姑娘周遭毫無攀援,像一片落葉在狂風中亂卷,江子鯉毫不猶豫地飛身而下,伸手就要去拉住妹妹,眼看兩人指尖就要碰到,而亂流卻也在此時突兀而至,將兩人的身位驟然撕開。糟了,江子鯉心中一沉,幾乎要眼睜睜看著妹妹被鬼氣淹沒——
就在千鈞一髮之時,一個身影陡然從另一頭衝來,一把抓住了江頤的胳膊;同時又有另一隻手,也從後方攥住了江子鯉的手腕。
“成功救下可愛學妹,羲夫人起碼得給我歷練分加五分。”崔興言喘息著,笑眯眯道。
“崔興言?”江子鯉不可置信地回頭,“鍾秀林……?”
身後的紅衣少年梗著脖子哼了一聲,“我可沒想到能救下江少主……總之、總之我就是見義勇為,也不缺你一聲謝謝!”
“多謝。”江子鯉道。
鍾秀林漲紅了臉,和崔興言一起將二人拉出了風暴。
而宮夢錦就沒有這麼好運。她不幸地撞上了第一股潮湧,被不由分說地扯進了漩渦。少女像一隻迷途的冬蝶,在黑風中完全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栽進了地裂鬼隙。
此前大戰時她的靈力早已透支,此刻根本沒辦法防禦四面八方蠢動的鬼氣,被黑暗淹沒的瞬間,便幾乎陷入了瀕死的半昏迷。
“拉住我。”一個聲音兀地從她的頭頂傳來。
宮夢錦迷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的面前竟然垂著一條披帛,針腳做工正是自家宗門的手藝!她帶來的穹鸞十六姊妹皆以釵簪銀針為法器,庭中除了她之外,善使披帛的只有孤引亭主,宮夢錦知是師姐來救自己了,她喜出望外,頓時感覺又生出了力氣,抓住了披帛,另一頭也隨之用力,將她慢慢地從地底拽了出來。
“多謝師姐……”
宮夢錦一出來便癱坐在地面上,但還是下意識地道了聲謝,可她說完後卻無人迴應。少女迷茫的抬起頭,眼前並沒有什麼孤引亭主,只有一隻漂浮在空中的小小水母,水母悠悠晃了兩下後,就像一顆幻夢般啵地一聲在自己面前消散了。
她忽然想起,曾經的天賢庭裡,還有一個人的法器是披帛。
宮夢錦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夢錦!你還愣在這兒做什麼!”遠方的羲夫人發現了她,和幾名修士一起匆匆趕來,將少女扶了起來,“走,我們得馬上從鬼氣中離開!”
“我……”宮夢錦搖搖頭。她的喉頭不斷泛起一陣陣腥味,這是在鬼氣中浸沐太久的症狀,作為鶴院首席的她,甚至能判斷出自己還有多久就會鬼化,“羲夫人,放下我吧,我可能沒有那個時間走出這片……”
“快來我這裡!”在十丈之外,一道男聲突然打斷了宮夢錦的話,而在聲音的來源處,有一團光華正在閃爍,“我打開了門!”
時間緊迫,眾人根本沒工夫猶豫,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迅速趕往光芒的所在處,但當大夥到達時卻不由一愣。
眼前竟是一位陌生的少年魔龍,而他的身旁,正是一扇用九幽咒鑰開啟的,通道之門。
“現在陰崖忙著摧毀神州,我們魔龍的地盤反而是最安全的,”魔龍少年道,“你們快過去吧。”
今日之禍皆由魔龍而起,此刻突然冒出一位魔龍說要幫助他們,大夥警惕地互看了一眼,有人甚至已經將劍出鞘了一寸。羲夫人按下眾人,她上前看了一下九幽之門後勃然色變,女人厲聲喝道:“這是用天賢庭的咒鑰開啟的通道,你是如何得到鑰匙的?!”
魔龍少年並不驚慌,徑直答道:“當然是有人告訴了我咒鑰藏於何處。”
“胡說八道!”羲夫人道,“咒鑰位置並開啟方法只秘傳於守庭一人,我從未見過你,你怎麼可能……”
“羲靈守庭沒有見過我,但有其他的守庭見過我。”
羲夫人愈發不信,她還要開口時,忽然大門光華暴漲,一股無形的推力從後方傳來,硬生生將眾人塞進了門中!
魔龍少年看著眾人消失後,才將視線上移,停在了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上。
“龍王陛下。”他道,“在天外遊歷一番的滋味如何?”
那個身影步履遲緩地朝他走來,竟是又化回人形的陰崖。魔龍被鬼氣纏繞著,黝黑乾瘦的軀體正在緩緩腐爛,就連頸上的鱗片也一片片從身上剝落,露出了血淋漓的傷口,顯然已到了強弩之末。
他定定地看著守門的魔龍少年,嘴角露出了極其扭曲的笑:“你別他媽來噁心我,萩律。我就知道,百枝這條醜蚯蚓不去救他姐姐,到處東躲西藏,就是為了方便你這一刻用降神術吧?”
百枝,不,萩律的臉上也揚起了一個笑:“是,不然我怎麼有機會還能再和哥哥聊天呢?”
“你又騙了我。”陰崖道。
“我沒騙你,”萩律道,“我甚至勸過你,讓你放棄同歸。”
“少來這一套!”陰崖怒吼著,嘔出了一口黑血,“沒有你摻和,那小子絕不可能做到這些!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我沒摻和,也不知道,”萩律揚了揚眉,“至少現在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的。”
陰崖喉頭滾動:“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萩律一步步走上前,毫不費力地將一枚黑晶按進了陰崖的心口,然後拖著魔龍朝鬼隙走去,“哥哥不用擔心自己會成為第二個江夙,等一會咱們的救世主沈小仙師過來,哥哥就會像一陣煙一樣,被徹底淨化。”
“沈蘊……?”陰崖喉頭嗬嗬,根本沒有掙扎的力氣。
“嗯,他和路彌遠,可是我欽定下一部小說的主角。”萩律站在了鬼隙邊,他緩緩伸手,將陰崖一分分搡向深淵,“我說過的,哥哥這樣的人設太單薄了,是沒有辦法撐起一個故事的,可能……只適合作為主角前進路上的墊腳石。”
“哥哥真可憐啊,”萩律的聲音惋惜極了,“如果你能一直乖乖地呆在我的囚籠裡就好了。”
他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