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自己沒有老糊塗的話,她記得自己的夫君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此時聽到了亡者的呼喚,嗓音語調和幾十年前別無二致,織夢夫人紅唇不由勾出一個輕蔑的角度。她倒要看看,這個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前方的漆黑濃靄之中,沉重腳步隨著那一聲聲呼喚漸近,終於,那一張老實得甚至有些木訥的臉一點點出現在了寶戒的光暈之中。
苗織夢的夫君是沒有靈根的凡人,所以只能做她的夫君,做不了她的道侶。他也曉得自己和配偶有云泥之別,所以一向在織夢府中深居簡出,從不在外拋頭露面,經年累月下來,也養出了一股和他這張臉相襯的窩囊氣質。
男人和她隔著幾步站定,便不敢再往前,那一雙總是下垂著的眼睛微微瞪起,就連裡面驚喜的光也是小心翼翼地亮著:“啊呀,真的是你,我隔著老遠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光,而是你頭上的那些明晃晃的珠釵。阿苗,你……你都沒有什麼變化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
學得倒像。織夢夫人心想。若他真活在世上,應該就是現在這副可憐樣子,唯唯諾諾的,讓人心煩。
男人還在絮叨說著:“你怎麼會到這兒來呢?這地方可太嚇人啦,什麼妖魔鬼怪都有!……哦對,你是仙師,不怕這個的。我老是忘了這個,在我眼裡,你總是那個驕傲的,又愛塗脂抹粉的小姑娘。”
織夢夫人依舊冷冷地看著他。
男人見狀訕訕笑了兩聲:“你總是這樣,一瞪我我就害怕。”他試探地往前邁了一步,小聲道:“阿苗,我一醒來就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啦,其實我一直都有好多話沒來得及對你說。對了,我剛剛還……”
“說夠了麼?”織夢夫人打斷了他,她冷哼道,“窺伺記憶而形成幻覺這種雕蟲小技,也敢用在吾身上。拿一個假的趙郎過來,是指望看到吾的失態麼?”
“阿苗,你在說什麼啊?”男人一臉迷惑,“我就是趙郎啊,真的是趙郎啊!阿苗你不認得我了嗎?”
織夢夫人簡直想笑出聲了,“行啊,就算你是真的。”女人美目橫凜,“我當年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
她尾音方落,蝴蝶披帛應聲飛出!輕軟的布料此刻卻如蟬翼薄刃,從男人的頸上劃過,甚至來不及感受痛覺,鮮血已然飆濺出來!
“……!”
男人錯愕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髮妻會又一次對自己痛下殺手。他嘴唇開了又合,踉蹌著朝織夢夫人走來:“阿、阿苗,你……”
織夢夫人一動不動。
一步,兩步,他已和她近在咫尺,男人悽苦卻又眷戀地注視著她,用最後的力氣牽動舌尖:“我……我當年……沒有對不起你……”
他最後幾個字化為氣流從她鬢邊拂過,“還有,你、你要……要小心……”
撲通。
隨著男人的倒地,有幾滴滾燙的血因此濺到了織夢夫人的臉頰上。她素性好潔,儘管曉得這一切都是某人惡意的幻術,但還是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下,她垂眸看去,指尖上一片殷紅,像是剛沾了不合顏色的胭脂。
織夢夫人皺了皺眉,飛快地念了一串咒訣,想讓這惱人的幻覺消失。可她已經反覆唸了三遍咒語,她的指尖依舊是紅的,她身前的趙郎依舊沒有消失。織夢夫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手劇烈顫抖起來。
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尖叫的能力都沒有了。
呵。從虛空中傳來一聲笑,倏忽得彷彿幻聽。
儘管笑聲轉瞬即逝,但織夢夫人已經認出了這個熟悉的聲音,她猛抬起頭,環顧這遮天蔽日的無盡黑幕,突然間,女人瞳孔急劇驚縮,彷彿看到了某種極其可怖的東西,她喉頭顫動,發出的聲音宛如悲鳴:“果然是你——”
.
“——我怎麼從不知道天賢庭的學生有這麼多!”沈蘊一腳踹開了一個撲來的學生,脫口叫道。
在這些“學生”發現他倆之後,果不其然便和瘋狗一樣朝他們撲了過來。畢竟這些人身上穿著的是天賢庭的制服,哪怕心裡清楚他們不過是一些障眼的傀儡,沈蘊依舊下不了狠手,所以他乾脆把同春當成木棒,誰來砸誰。
路彌遠小朋友則完全沒有他師叔這些負擔,一把白浮出鞘,一路陳屍遍地,看得沈蘊直咋舌:“小朋友在心理素質這方面是不是好得有點過頭了?”
可無論他倆如何去揍去斬,這些面目模糊的傀儡卻無止無盡一般,不斷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湧來,偌大的天賢庭中此刻熙熙攘攘,比金極城的集市還要擁擠。
“這樣下去不行,我已經覺得有點精力不濟了……”沈蘊一邊毆打同學,一邊正想說要不要往倦林峰上跑時,路彌遠忽然目光微動,隨即他一把攥住沈蘊的手腕,調轉了方向:“跟我走。”情況緊急,連師叔兩個字也懶得說了。
雖然幻術路彌遠無法防備,可他已知道雲叢鬼隙的幻術由鬼氣供給,所以一旦發動起來,四周原本暗伏的鬼氣便會應咒訣而匯聚——既然有流動,自然會出現薄弱缺口。
“你打算往哪跑?”
“庭外。”路彌遠簡短答道。
意圖逃離的二人顯然更加激怒了這些學生們,他們張牙舞爪地在後方窮追不捨,那一張張如洇染紙面的臉上也撕開了一道裂口,從黑洞洞的裂口中發出不似人的淒厲嚎叫,彷彿正在因為獵物的逃竄而憤怒不已。
在雄鷹與白鶴的俯視之下,兩人手牽著手,翻過九曲長廊,途經武場,穿過大殿,高聳的天賢庭山門就在眼前,身後的如潮追兵距離二人僅有數步之遠,幾乎只要一個飛身縱躍,就能將二人撲倒在地。千鈞一髮之際,沈蘊也顧不得咒訣到底會不會生效,他徑直戟指朝前喝道:“破!”
轟!
緊閉大門洞開的剎那,熟悉的白光又一次閃起,一條長長紗緞倏地從門外竄入,不由分說地將二人纏縛到了一起,沈蘊還來不及反應,自己的面上也被蓋了一層薄紗,隨即他只覺身上有一樣沉沉重物撞上,緊貼,對方的灼熱吐息也在同時透過紗幕呼到了他的面上:“……!”
沈蘊瞪大了眼睛,隨即他腰上一緊,便和路彌遠一起被拽出了庭門。
兩人被披帛化霧纏成了連體嬰,砰地一聲落地之後,還在地上滾了幾圈後才停了下來。眼前由白晝重回夜色,一個清婉女聲焦急地自上方響起:
“對不起對不起,我頭一次同時將兩個人用化霧帶出幻術,實在有些不太熟練……你們沒事吧?我這就給你們倆解開!”
被化霧矇住嘴的沈蘊:“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