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時辰前。
在赫徵亮出魔龍身份之後,江子鯉只有短暫的驚詫,畢竟龍玄作為首宗,一年裡總要有個兩三回外域龍使前來拜訪。雖然老祖和魔龍有世仇結怨,但畢竟過去了幾百年,面子上的禮數還是有的,而此刻一個不知名的魔龍竟然敢挑釁到了臉上,這種事對江子鯉來說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在赫徵的激將之下,江子鯉自然與他再次激鬥起來。奇怪的是,原本魔龍用刀的招式橫平豎直,全無出彩,可就在短短二十招之後,無論是腳下步伐,還是手中直刀揮出的角度,都越來越像某個人。
某個在賞劍禮上贏了自己的人。
慘敗回憶霎時倒灌腦海,江子鯉因此心神大亂,只一招失誤,魔龍的長刀已捅入自己的側腹。當時雙方已從林中戰至崖邊,魔龍傷他之後,更是毫不憐憫地一腳將他踹了下去。
在他跌入山澗之時,疾風將魔龍一聲輕蔑笑聲,和一句低語送入了他的耳中。
“吞月,也不過如此。”
萬幸的是因為年前的地震,導致山澗峽谷開裂,有一道長長暗河托住了他,只是因為傷勢過重,他昏迷到了正午才醒來。
那一刀不算太深,血不知何時已經止住,反倒是在暗流洶湧中不慎撞傷的腦袋帶給他的痛感更加劇烈。唯一可以慶幸的,是自己自始至終都將吞月牢牢攥在手裡。江子鯉一手捂住額上的傷,一手握著吞月,從岸邊站了起來,他紛亂的腦子裡如今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那個魔龍,宰了他。
暗河不知將他載到了哪裡,四周也不知為何冒出了許多鬼物,江子鯉恍若未見,只將膽敢攔在自己路上的鬼物一一斬盡,如此開闢出一條血路至杏陵城門口,忽然他感知到前方靈力激盪,便毫不猶豫地趕了過來。
失蹤半日,又陡然現身,一時間所有人都驚呆了。尤其是江子鯉如今一身黑衣破破爛爛,臉上血痕汙漬佈滿,彷彿剛從什麼煉獄血池裡爬出來,根本沒有半點平日龍玄少主英氣傲然的模樣。
舒喻頭一次見到江子鯉形容如此狼狽,他又是驚訝,又是惶恐,但更多的是見對方性命無虞的驚喜,少年下意識地朝對方邁了兩步,“少主……”
可江子鯉眼中顯然並沒有他的身影,只定定看向對面。
對面的赫徵狀態也比他好不到哪去。魔龍喘著粗氣,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視著對面的路彌遠。
不是說神州人沾上一點鬼氣就會被鬼化嗎,所以他們在天崩地裂時什麼也做不了,只會軟弱地求救哭嚎,眼前這小子剛剛分明被自己化出的鬼氣吞噬,可為什麼……
赫徵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緣由。他臉上如漩渦的紋路早已蔓延至全身,雙瞳不知不覺染成一片赤紅,細看去還有絲絲縷縷的黑線在赤紅中亂舞。
零香一見他這模樣立刻明白了什麼,少女臉色頓時大變,脫口急道:“赫徵你瘋了嗎!竟敢私自攜帶黑晶出來,還用在自己身上,倘若被陛下知道,你就不怕被責罰……”
“吵死了!”
零香被赫徵驚退了半步。
赫徵回頭狠狠瞪她一眼,“我是龍裔,跟你們可不一樣,”他說著又冷笑,“何況要論責罰,我們任務都沒完成,都得受罰。”
雙方對話用的是魔龍語,語速又極快,其他人都沒能聽清。而崔興言則趁著空檔唰唰幾刀逼退鬼物們,先將受傷的鐘秀林拽了出來,他回頭剛要去問候江子鯉,眼前霍然一陣黑風捲過。
下一霎,只見江子鯉已衝至赫徵面前,少年二話不說,照著對方的臉揮出了一記狠狠的拳頭!
所有人:“……”
這一拳滿載江子鯉這半日來的所有恨意,赫徵的注意力全在路彌遠身上,完全沒料到有人會猝然發難,結結實實捱了個正著,饒是他有堅實龍鱗相護,也被這一擊揍得踉蹌著跌倒在地上。而江子鯉宛如暴怒的兇獸,他踏步向前,第二拳又迎面揮去。而吃了一次襲擊的赫徵豈會再中,他翻身而起,毫不示弱地反擊了回去,一個龍玄少主,一個魔龍少裔,如今卻像是鄉野小子一樣毫無章法地鬥毆起來。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崔興言張大了嘴,忽然他一頓足,趕緊叫道,“哎喲少主您別惦記您的私人恩怨了,先看看周圍乾點正事吧!”
奈何對面一人一龍全氣紅了眼,對他的喊話毫無反應,壓根不給崔興言當和事佬的機會。青年無可奈何,只得朝路彌遠狂招手:“小路來來來。”
“崔前輩。”路彌遠朝他頷首,一個瞬行掠了過去。
“這是怎麼回事啊,沈蘊的劍怎麼還在你手上?”崔興言用目光示意。
“說來話長。”路彌遠裝傻,只問道,“師叔是還沒來麼?”
崔興言驚訝:“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有點意外,錯開了。”路彌遠清楚小師叔性格從不優柔寡斷,若還沒到此,必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不欲多談自己,持著同春道:“崔前輩傳令,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你來的正好,林林腿傷了,他的空缺你得頂上。”崔興言沒見過這陣仗,他覺得路彌遠肯定也沒見過,為了防止小孩怯戰,他還用力拍了拍路彌遠的肩,“看見前方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醜玩意嗎?他們就看著嚇人了點,實際上都是菜!你別想那麼多,就把它們都當成南瓜啊蘿蔔啊,一頓亂砍就行了!”
“砍瓜切菜麼,”路彌遠往那邊瞥了一眼,道,“行。”
說罷他足尖一點,拎著同春就朝著鬼物大軍衝了過去。
崔興言:“……”這小孩是不是有點缺心眼。
方才在江子鯉和路彌遠赫徵落地之時,遍野鬼物的確出現了短暫的退縮與蟄伏,但杏陵的那股靈息實在誘人,就跟一塊吊在跟前的肥肉,還在一滴一滴往下滲著油似的。在那股無形威壓消失之後,它們蠢蠢欲動地再次糾集,對著攔在城門口的少年修士們虎視眈眈。
又是那隻最巨大的鬼物率先發難,它再度一聲長嘯,龐大身軀有著不符合常理的靈活,朝著路彌遠撲了過去。少年面無表情,手腕微轉,同春劍氣自三個方向同時逼出,亦同時貫穿了鬼物軀體,黃黃白白的物什稀里嘩啦淌了滿地。他一擊斃敵後並不停留,反手再刺,又一隻鬼物被他飛斷頭顱,而在頸骨綻裂的剎那,路彌遠的人已閃至另一端,又是致命一劍,第三隻鬼物被他攔腰而斬。
雖然自己說讓路彌遠砍瓜切菜一樣對鬼物,但真看到路彌遠這樣砍瓜切菜,崔興言還是徹底目瞪口呆:“林林你說這該叫什麼……初生牛犢不怕虎嗎?”
鍾秀林氣道:“呸,他就是缺心眼!”
路彌遠自己清楚,之所以此刻能在鬼物堆裡如入無人之境,不過是仗著手中有同春劍,懷裡有六合印,一樣祓不淨,一樣固靈息,但自己的靈力最好還是不要消耗過度,否則可能自己也會……四面八方還有鬼物在源源不斷地冒出,它們痴愚醜陋,肆無忌憚,咧開的大嘴彷彿在嘲笑路彌遠現在做作而無謂的堅持。
他現在又不在,你還裝什麼?
心頭那股邪火越來越盛,路彌遠自己都未曾察覺到自己的眼中開始逐漸湧上嗜血殺心,而無形卻又具象的殺意彷彿自己的第二雙手,輕而易舉地掐住了眼前這個面目模糊的“同類”,只要稍稍再收緊半分……
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從頭頂傳來。
“彌遠,後退十丈。”
是沈蘊。他在。
一剎那,所有的惡意如潮水退去。少年鬆了口氣,嘴角甚至微微抿出一絲笑意,眨眼便瞬行退至十丈之外。
他抬起頭,午日的驕陽太過耀眼,他只可見一襲和陽光同樣耀眼的紅衣獵獵立於虛空之上。青年背影挺直,雙手法印扣出,以五里距離為標的,從地面坤,離,乾,坎,四個方位處同時有光柱迸出,光柱升至十丈高後又從縱橫經緯衍伸連線,光柱之內咒力交疊,將腳下的鬼物們全部扣在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拒陣之中,然後……
“鎮殺。”
乾脆利落的兩個字從薄唇中吐露,似降下天罰的神祇。陣中的鬼物們剎那間爆發出淒厲慘叫,彷彿有什麼東西不由分說地壓在了它們的顱頂,再一眨眼,拒陣之內所有的鬼物全都變成了一灘肉泥。
路彌遠沒有看面前血肉橫飛的場景,他只望著頭頂的那個人。
而那個人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視線,回過頭來。
“抱歉,我遲了一點。”沈蘊笑眯眯地朝他眨了眨眼,“或者說算是來得正好?”
路彌遠抿了下唇,才道:“嗯,來的正好。”
“乖乖……”崔興言倒吸了一口氣,朝沈蘊拱一拱手,“想不到沈仙師還藏著這麼厲害的一手呢?平時怎麼沒見你用過?”
“別,我也是頭一回搞這個,剛剛生怕哪個步驟出了差錯。”沈蘊落回地上,和崔興言碰了碰拳頭,“這個術要準備的東西不少,佈陣還得契合地勢,哪有那麼容易就施展。”
“所以你是準備這個才遲到的?”
“不然呢?”
“好吧。那現在這些鬼……”崔興言往那邊瞥了一眼,沒忍住打了個乾嘔,“呃,好像也不能叫鬼物了……怎麼處理?”
“按尋常丁丙等的鬼物一樣,放原地曝曬個七天七夜鬼氣就散了,如果太陽不好就給他們弄幾張烈陽符貼著,一樣的效果;曬完之後讓他們城裡人過來把破爛收拾收拾,一把火燒了完事。”沈蘊一臉不以為意,他才往前邁了一步,忽然腳下一軟,路彌遠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師叔?”
沈蘊朝他笑了一笑:“我沒事。”
“哥哥你臉都白成紙了還沒事呢!”崔興言都看出來了,“不會這一個法術就把你給榨乾了吧?”
“榨乾這種詞別亂用,我生龍活虎著呢。”沈蘊一口否認。
按司君齊的叮囑,鎮殺之術得等沈蘊修為再上個兩層才能使用,如今他強行使出,還是這麼大規模的鎮殺,幾乎是把所有的靈力全砸上面了,這會還能硬撐著和崔興言貧嘴,只能說他是天生的閒不住。
他為了表示自己沒事,還想站起來蹦躂兩下,但胳膊被路彌遠給牢牢拽住,想蹦也蹦不了,只得繼續如嬌花般被小師侄繼續挽著。
“對了,我的劍呢?”沈蘊問。
路彌遠把劍遞給他:“有點髒了。”
沈蘊接過來一看,上面不僅沾著血漬,還有一些什麼動物毛髮啦灰塵泥點啦,看得沈蘊一陣肉疼。但一想到傷疤是少年的勳章,那汙漬也是刀劍戰鬥的證明,他只得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抖了抖,把劍插回鞘中:“沒事,黑色禁髒,回去拿水沖沖就行。不過彌遠你也確實得弄一把好劍了,拿白浮肯定不行,借我的劍也不方便,等之後我也幫你淘淘看。”
路彌遠對自己有沒有劍都無所謂,只答了聲好。
城外鬼物危機暫時化解,但還有一堆爛攤子等著處理。崔興言忙不迭地去檢視附近還有沒有鬼物逼近,剩叔侄倆暫作休息。
沈蘊見路彌遠還欲回頭,便伸手按著的臉頰把他視線轉了過來:“小朋友也別看這個,看了晚上要做噩夢的。”
“我不怕這個……”路彌遠還沒小聲辯解完,腮幫子便被師叔捏了一下。
“嗯是,你不怕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鬼物,那你怕看不見摸不著的鬼氣嗎?”
沈蘊這句話是笑著問的,但他的藍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路彌遠知道沈蘊這是動怒了。他一時間不敢與這雙過分澄澈的眼睛對視,只得把頭垂了下去:“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是看到他又要偷襲,下意識地就擋……”
“下意識?”沈蘊聲音一沉,“下意識的劃陣而擋,那就該將三人劃在同一陣中,為什麼要讓我和你隔開,自己陷入險境?”
路彌遠無法回答,他沉默許久,最後只能說道:“我只是想保護你。”
“沈蘊,我只是想保護你。”重複的語調彷彿嘆息。
沈蘊本來還想拿出點師叔的架勢繼續訓斥,好讓小孩明白自己在神樹前的行為有多魯莽多不可取。
明明對方的話語這樣逞強,他卻忽然看見了面前少年藏在眼睫下的微紅眼眶。
沈蘊合上了已經開啟的唇。良久之後,他才重新開口:“彌遠,我並不脆弱,不需要誰來保護。”
路彌遠心頭空了一下:“我知道。”
“但我也並不堅強。”
路彌遠呼吸微窒。他的手還攙扶著沈蘊的胳膊,對方現在靈力耗盡,幾乎大半重量都倚在自己身上,兩人看似面對面而立,實際近得宛如情人相擁。
“下次不要這樣了,我會擔心你。”沈蘊道。
路彌遠沉默片刻,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