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鯉,負。”
此言一出,江棐立刻起身拂袖而去,他身後大批前來觀禮的龍玄弟子也隨之離開,人群中舒喻遲疑了一下,悄悄脫離了隊伍,拉著幾個跟班匆匆向江子鯉迎去。
?
“本次賞劍禮到此為止,”虞守庭繼續宣佈道,“天賢庭下任劍範由沈蘊擔任。”
虞守庭剛說到沈蘊二字,忽然傳來砰地一聲,隨即一連三隻綵球自看臺角落射出,綵球直飛半空,轟然炸開,無數金粉彩帶如驟雨灑落,伴隨著駐音鈴裡迴圈播放的敲鑼打鼓的喜樂,讓人一瞬間從肅穆天賢庭來到了民間婚嫁現場。
正準備吩咐樂部奏響正音雅樂的宮禮範瞪大了眼睛。
“陶星彥乾的!!”學生們齊齊舉報。
“大不了再加一篇檢討!”小陶同修債多不壓身。
被他這麼一攪和,整個武場氣氛也鬆弛下來,再不復先前的緊張。宮夢錦將象徵劍範的鷹翎披風遞上,看了一眼沈蘊肩上的傷:“還能穿嗎?”
“小意思。”
沈蘊笑著接過披風,將它扣在了肩上。當黑紅色的披風飛揚而起時,他便正式成為天賢庭新一任的劍範。掌聲,人聲,歡呼聲如雷鳴般響亮,沈蘊佇立在漫天五光十色中,視線一一環顧著看臺,從含淚擔憂的師姐,轉到了負手微笑的司師尊,最後轉到了他的小師侄的臉上。
對方目光專注,眼睛裡有著一如小時候的歡欣。這是沈蘊熟悉的路彌遠。少年向他微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沈蘊剛要去分辨,身體忽然一晃——他被人抱住了。
“沈哥贏了!”
“沈同修太厲害了!!”
“劍範!劍範!”……沈蘊的崇拜者們早已按捺不住從看臺上躍出,將他團團圍在了正中央。四方吶喊與喧囂徹底將路彌遠未說完的唇語吞沒,沈蘊猶豫了一下,隨即便笑著地融入了這片慶祝的海洋,當他在人群空隙中再回頭時,路彌遠已經不在那裡了。
賞劍禮結束,沈蘊還得去處理一下傷口,緊接著又和司君齊一塊向各位大仙師見禮應酬,一路上說了不知道多久的漂亮話,等到他終於抽身出來,已經是幾個時辰之後了。他在庭中轉了一圈,倒是遇見了正和祝桃先生說話的寧微。
“彌遠?”寧微微微蹙眉,“他沒和你一起嗎?”
沈蘊搖頭:“我從武場出來就沒看見他,剛剛去他院舍也沒找到人,還以為和您在一塊兒……那我去別的地方找找。”
他轉身要走,祝桃叫住了他:“小路同修性子穩妥,想必不會去什麼偏僻所在,你往常去的地方找找看吧。”
沈蘊思索一下點頭:“我知道往哪找了,謝謝先生!”
祝桃微笑道:“去吧,沈劍範。”
沈蘊心裡有了答案,便徑直往目的地走去。
他今日心情極好,在倦林峰裡七拐八繞時,腳下還不忘撥划著一塊小石子,石子骨碌碌地順著道路向前,在距離那個秘密練武場還有十步時,忽然像是撞到了無形之牆上停住了滾動。
沈蘊踩住石子,看向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彌遠?”
他問完忽然想起來拒陣裡的人是聽不見外面聲音的,於是又摸著結界走到路彌遠的跟前,伸手敲了敲“門”:“在不在在不在?”
陣內的人這下想忽略都不行了,路彌遠解開拒陣,“師叔。”
“我記得上一回看你結拒陣還是四年前,那會你的陣四面漏風,沒想到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照這麼勤奮刻苦下去估計沒兩年就要超過我了……”沈蘊嘀嘀咕咕地說著話,人已經走到路彌遠的跟前。他放低了聲音,“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什麼什麼怎麼了,”沈蘊咋舌,“你要不是沒事,幹嘛躲到這裡開拒陣?”
路彌遠低頭沉默。
沈蘊皺了皺眉,他伸手捏住路彌遠的腮幫,迫使對方和自己四目相對:“你知道我最不喜歡你這樣猶猶豫豫的,有什麼話就說,你要是怕被人聽見,我再結個陣總行了吧。”
臉頰被不輕不重地捏著,路彌遠開口的第一個音節顯得有些走調:“……我嫉妒了。”
“嫉妒誰?”
嫉妒他們。“嫉妒你。”
“嫉妒我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
妒火燃燒得毫無來由。明明早已習慣了各種人和他親近談笑,但幾個時辰之前看到人群將他淹沒時,路彌遠只覺得胸口的惡炎幾乎要噴薄而出。
他是太陽,難道要指望他只照耀一人?
可他現在就只照耀著我。路彌遠看著湛藍色裡自己的倒影,開口的謊言也變得容易了起來:“我不知道我在嫉妒什麼,我只知道這樣是不好的。所以我過來靜一靜,就是這樣。”
“師叔會討厭嫉妒的我嗎?”他問。
“……”
這下沉默的人變成了沈蘊。他鬆開了手,又張了下嘴,又抓了下頭髮,儼然變成了不知道如何應對青少年心理問題的小家長。一想到彌遠一向純潔得像小白花似的,這次對自己最崇拜的師叔有了嫉妒心估計他也很困擾,如果開導不好的話恐怕對孩子成長不利,一定要認真斟酌才行。
他腦中轉完了十七八個措辭,終於開口道:“嗯咳……平時我也會嫉妒考試比我考得好的傢伙,但你看我也沒因為嫉妒變得醜陋啊,所以嘛,有嫉妒心其實挺正常的。放心吧,你什麼樣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對方純然一副哄小孩的口吻,路彌遠聽得有點想笑,唯有最後的那一句話,似乎真的讓他心裡的躁狂熄滅了許多。
“而且小朋友與其在這裡憋著生悶氣,不如釋放出來,”沈蘊眨眨眼道,“你要是真嫉妒我,那以後多和我打打,等你贏過我了,就變成我嫉妒你啦。”
路彌遠笑了起來:“好,那我試試。”
“哎哎現在別試,”沈蘊趕緊擺手,“今天我可沒精力打了,等傷好了再說。”
“傷口還疼嗎?”
沈蘊輕拍了拍自己肩膀,得意地一齜牙:“崔興言要是瀛海第一猛男,我就是丹成第一猛男,這點小傷算什麼。”
說到瀛海第一猛男,沈蘊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天賢令閃了半天,開啟一看果不其然閒話群的傢伙們正在嚷嚷著讓新劍範請客吃飯,崔興言甚至已經訂好了酒樓——最貴今晚吃,第二貴的明天吃。
瀛海第一猛男:膾珍樓,地字廳,到了就報我的名字。
天地同春:崔同修只在這方面動作格外麻利。
瀛海第一猛男:哎喲,沈哥哥大喜的日子,人家當然得殷勤點嘛。
瀛海第一猛男:複習的舍裡蹲的都出來啊,不然就是不給咱們沈劍範面子!
不想上課:燕什麼時候走,帶我一個。
命裡無常:我還有最後兩頁,寫完就走。
瀛海第一猛男:那林林先跟我一塊過去……
林中林:我不跟你走!我要和沈哥一起!
林中林:沈哥你什麼時候出發?
天地同春:我和彌遠一起,馬上走。
林中林:崔興言你人在哪?
瀛海第一猛男:噫——來庭門口找我。
瀛海第一猛男:還有小陶呢?
煉器本是逆天而行:我有點東西要收拾,稍微晚點到。
“那我們也出發?”沈蘊收起天賢令道。
路彌遠剛要點頭,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既然要去庭外吃飯,我先回院舍換件衣服。”
沈蘊道了聲好,“那我也回去換一套衣裳,劍範的制服和披風太騷包了。”
兩人同路下山,沈蘊先到了七院,路彌遠多拐了兩條小徑走進十三院。剛一進院門,路彌遠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抿了下唇,隨即輕巧無聲地繼續向房間走去。
他推開門,直視著房間裡的人:“陶前輩好像很喜歡闖空門。”
房間裡的人嚇了一跳,肩膀一抖,一樣東西從手裡掉了出來——是一塊已經粘合的試賢石。
路彌遠掃了一眼試賢石:“前輩也很喜歡掉東西。”
“你、你……”陶星彥雙手背在身後,緊靠著牆,聲音結結巴巴地,“你怎麼回來了?”
“這是我的房間,我當然可以回來。”路彌遠歪了下頭,禮貌問道,“前輩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陶星彥在鏡片後的眼睛眨了一下,他直接道:“我來找線索。”
“什麼線索。”
“天賢庭裡鬼物的線索。”
路彌遠表情平靜:“瑤池鏡化影出的鬼物已經被江前輩祓除了。”
“那不是我要找的鬼物。”陶星彥吸了一口氣,“我原本只是調查試賢石碎裂的事而已,當我復原試賢石後,卻發現上面有鬼氣汙染——試賢石是純靈之物,被鬼氣灌入,當然會裂。”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查過名單,你入庭時驗的是這塊試賢石。但這塊試賢石試驗過千百人,並不一定是你,我一開始並沒有懷疑到你。”陶星彥稍稍加快了語速,來壓抑逐漸急促的呼吸,“是因為另一件事。”
“瑤池鏡化影。”他繼續道,“鬼物因為會融合它汙染過的一切,本相併不容易看穿。我是憑藉犀火,才能見到鬼物本相是鏡;其他見過化影鬼物的人都說是眉清目秀的女鬼;而那晚你在聽到張同學感嘆時直接說‘一面鏡子而已,有什麼眉清目秀的’。”
路彌遠:“……”
陶星彥道:“唯一困擾我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什麼柴自寒撞鬼那日說他見到的是你的臉,我想找到能填補我猜疑的線索,所以我過來了。”
路彌遠問:“那麼前輩找到了嗎。”
陶星彥噎了一下,老實答道:“沒有。”
他有些尷尬,又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又連忙道,“那個……我這人一碰到感興趣的事就有些不管不顧的,未經你允許就偷偷進你房間是我不對。我……”
路彌遠打斷了他:“你跟沈蘊說過這個事嗎?”
陶星彥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然後用力吞了下唾沫:“……說過。”
少年尾音剛落,他藏在身後的木雞驟然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