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明月當空,庭內教舍的燈火早已熄滅,唯有藏真塔上方環繞的咒印還在閃爍著如點星般的爍爍銀光。陶星彥藏在夜色裡繞開夜巡隊,來到了庫房門前。
這裡位於天賢庭東南角,平時大門緊鎖,少有學生經過。陶星彥摸了摸腰間的百寶錦袋,從裡面掏出了一塊和天賢令材質相同的薄片,覆在了門鎖上,片刻後,大門吱呀一聲洞開,少年閃身鑽了進去。
庫房極大,四壁無窗,唯有天頂有一方無色琉璃作為照明,透出天外清銀似的月光。
“試賢石……試賢石……”屋內分門別類佇立著無數木櫃,要找起東西並不困難。陶星彥小聲唸叨著穿過一重重高聳櫃匣,“找到了。”
他將裝有試賢石碎塊的木匣從櫃中拿出,也不嫌地上灰塵,徑直坐下來,開始繼續從錦袋裡一樣一樣掏東西:“復來歸……不染塵……還有犀火。”
犀火是一枚透明圓鏡,陶星彥將它架在了鼻樑上,食指微微滑動鏡框,鏡框旁鑲嵌的五色寶石依次綻放出不同的弧光,正照射在他手中的一塊碎石上:“嗯,材質並未劣化,紋理正常,靈力注入效果……”
靈力自指尖稍稍灌入,碎塊上微微泛起綠芒,但光色一閃一閃,彷彿暗夜裡的螢火蟲,並不是很穩定。
“有雜質。”
他低聲判斷。
陶星彥又拿過一旁巴掌大小的不染塵。此物像是女子用的絹帕,絹面乾淨整潔,只在帕角歪歪扭扭地繡了個“陶”字。他用不染塵將每一道裂開的紋路都仔細擦了一遍,才把石頭都放進了名為“復來歸”的木匣中。
“……接下來就只等復來歸將試賢石凝合還原,看看裂紋的走勢是個什麼情況了。”少年自言自語著,忽然驚道,“啊對,差點忘了,還有我的新發明!”
陶星彥繼續掏錦囊,半晌從中摸出了一個木偶。木偶造型拙稚粗劣,乍一看像是剛學木工的學徒雕出的一隻公雞,他將一張符籙捲起,往雞屁**塞了進去——
喔喔喔——!
剎那間,一道極其刺耳的雞鳴聲撕裂靜謐,響徹庫房!
陶星彥他被自己鬧出來的動靜嚇了一大跳,慌忙要關掉靈偶,結果越慌越動作愈亂,靈偶脫手摔了出去,原本連綿不絕的雞叫聲被顛成了好幾瓣,公雞骨碌碌地向前滾到了一個人的裙邊。
陶星彥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那是一個女人——如果從她的體態衣著來看的話,她確實是個女人。
月光自天頂懸窗灑落,正好勾勒出女人身上鶴院制服的修長衣襬,也給她衣服上溼重陰冷的猩紅色鑲了一層銀光。
視線再往上移,則是一幅女子出嫁時掩在面頰上的紅色薄紗,上面細細繡著各色花樣,針腳繁複細膩,只是錦簇花團間的一朵杏花似乎缺了一半。不知何處而起的陰風簌簌吹來,撩起薄紗一角,露出了女人紗巾下的小巧臉頰。
臉頰上並沒有五官,只有一面通透銅鏡。
銅色鏡面鑲嵌在女人整個面部,中間一輪正清晰顯著少年的倒影——髒兮兮的制服,鼻樑上的犀火,驚縮的瞳孔,以及逐漸張大的嘴。
“——啊啊啊啊啊啊!!!”
.
棲劍院內依舊是一酒,一燈,兩人,氣氛卻已截然不同。
“其實我在來的路上想了好幾個迂迴話題,就怕自己到時候迂不到點上,現在想想,真沒什麼必要。”沈蘊平視著徐旌,“前輩三日前從解冰閣拿走的法器,還請交還天賢庭。”
“……”徐旌目光定定注視著沈蘊,沉默半晌後忽然笑了一聲。
“前輩笑什麼?”
徐旌道,“我只是笑你太知分寸,反而顯得不通人情。”
以沈蘊的玲瓏心腸,他大可以用徐旌和池中瑤之情來進行誘勸,但他卻選擇了以道途生涯作為敘酒話題——只能說他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打任何感情牌。
“我姑且把前輩這句評價當成誇讚吧,”沈蘊一臉坦然,“反正這事目前只有我知道,我悄悄送回去,保管不讓禮範他們知道。”
“不必了。”
徐旌搖搖頭,從懷中摸出了一把銅鏡,遞給沈蘊。
沈蘊沒想到對方交還得如此乾脆,不禁有些意外:“這就是瑤前輩的法器?”
“嗯。”
池中瑤的法器沈蘊也有所耳聞,此物名為瑤池鏡,據說可以照影化型,十分珍貴。他接了過來後抬手照了兩下,發現鏡上一片無暇,並沒有任何異常。
難道徐旌和此事無關?
既然對方已經將法器交出,沈蘊也不好再說什麼:“斯人已逝,我理解前輩想留一點念想在身邊,但……”
“你錯了。瑤池鏡並不是我拿走的。”徐旌打斷了他的話,青年酸澀一笑,“它是阿瑤在夢裡送給我的。”
沈蘊愣住了。
池中瑤死後,徐旌萬念俱灰,一直將自己關在棲劍院中,無論是誰探訪都閉門不見。
當天夜晚,便有魂靈入夢。
“夢?”沈蘊皺眉,“是什麼樣的夢。”
“夢裡……阿瑤還穿著她臨終前的那件衣裳,都是血……她平日那麼愛乾淨的……”徐旌垂著頭,並不像是在對沈蘊解釋,更像是浸入了自己的回憶裡,“她說她捨不得我,她想陪我踏遍神州山河……那套婚裙她就放在院舍櫃子的最下面,蓋頭還差半朵杏花就繡完了。我真的很想她……”
徐旌低低的聲音混在涼霧夜色裡,顯得有些混沌不清,沈蘊靜靜聽著,沒有打斷。
他在想另一件事。
按徐旌的說法,是池中瑤的殘魂來向他告別,但問題是——
鬼物是沒有魂靈的。
一旦生靈心竅被鬼氣汙染吞噬,在那一刻就已經死得不能再死,池中瑤那日能還神交代一句遺言都算是奇蹟,根本不存在招魂的可能。
所以沈蘊寧可相信是徐旌相思成狂,夜有所夢,也不信還會有魂魄能返入夢中。
他按下疑慮,繼續問道:“之後呢?”
“之後……我記不清和她又在夢裡說了些什麼,但等我醒來後,便發現枕邊多了一面鏡子。”
“瑤池鏡?”
徐旌點頭,忽然苦笑了兩聲:“我可能從那個時候就有點瘋了吧。我的所學和我的常識都在告訴我法器終歸是物什,不可能長了腿跑到我房裡,其中必有蹊蹺,我應該儘快將它還回去;但腦中又總有另一個聲音在說,或許是阿瑤的一縷殘魂留在了上面,所以它與我心有所感,才會被傳召到我身邊。”
“所以你聽從了那個聲音?”
“我只想讓它代替阿瑤多陪我幾天。”徐旌道。
沈蘊又問道:“那你三月十五那日去解冰閣是做什麼?”
“我……”徐旌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在沈蘊手中的瑤池鏡,“我是打算將它還回去的,但是中途又反悔了,我還是捨不得,抱歉。”
他看了一眼沈蘊手中的瑤池鏡,又移開了視線:“我現在將它交給你,也算是徹底斷了這份糊塗念想,你拿走吧。”青年疲憊地擺擺手,是送客的意思。
不對。
沈蘊心頭那股異樣感越來越濃。
還是不對。
是徐旌撒謊了嗎?他肯定是有所隱瞞,但一定還有哪裡不對勁……
沈蘊注視著徐旌,對方並沒有看他,而是用拇指神經質地來回搓揉著袖口,曾經意氣風發的青年躬著背抵靠在牆角,整個人都藏在了陰影中,顯得有些瑟縮。
像是在怕什麼。
這個屋子是他自己的,他能怕什麼?
沈蘊抿唇,藍眸一一掃過屋內的陳設,從牆邊的花瓶,掛劍,到自己手裡的瑤池鏡……最後視線落在了一樣物什上。
剎那間,一道思緒如閃電般竄過沈蘊的腦海,他猛地抬手,指尖掐起一縷咒氣揮向桌上燈臺,徐旌再想阻擋已來不及,原本如豆的燈光驟然暴亮,宛如明珠乍破於蚌中,讓整個房間每一處陰影都無所遁形。
這一刻,之前所有想不通的關竅就此清晰無疑。
“徐前輩,我想起來了,瑤池鏡的能力……是照影化型。”
沈蘊的目光落在徐旌空蕩蕩的腳下和身後。
“那麼徐前輩的影子,現在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