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屁股太疼,孟小魚在榻上躺了五六日,啥也幹不了,覺得自己悶得頭上都要長草了,終於耐不住讓秋菊扶她起床,坐在桌旁奮筆疾書開始寫——其實是默寫小說。她記憶力極強,總能把夢中讀過的書都背下來。
秋菊並不識字,也不懂孟小魚每日抄抄寫寫都在幹些什麼,卻也不多問,只偶爾幫忙送書稿給趙掌櫃。但她口風很緊,是個靠得住的丫頭。
這幾日,趙掌櫃已經送了三封信過來,封封都是催書稿的。
孟小魚這次寫的是《水滸傳》,為避免官府找她麻煩,她把小說的時代背景設在前朝的前朝,並寫成了系列叢書,準備分十二本寫完。
二十日前她交了第一疊書稿,趙掌櫃拿到手就自己津津有味地讀開了,而且立馬要求她十日出一本,她當然沒答應,只是趁機把每本的價格提高到了五十文。
這日,她正奮筆疾書寫得起勁之時,管愈突然來了,嚇得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書稿,但很不幸,還是被管愈看到了。
“都寫什麼了,讓我瞧瞧。”管愈好奇地問道。
孟小魚暗自後悔,真是太大意了,只想著快點完成書稿,卻忘了這個男人隨時可能會“光臨”她的“閨房”。
她將手裡的一疊書稿往背後藏:“呃——沒什麼,我隨便寫寫,無聊練練字而已。我的字寫得醜陋,公子你還是別看了。”
她這次寫的是《橫海郡柴進留賓,景陽岡武松打虎》。可她哪裡願說實話?
“你的筆墨我還真未見過。”管愈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閃到了她身旁,一把將書稿搶了過去。
孟小魚哪裡肯依,跳起來就去搶。可管愈卻像只猴子,左一跳右一扭地圍著桌子打轉。
孟小魚屁股的傷也沒好全,跑得也不如平常快,搶了半日連管愈的衣角都沒碰到,一會兒工夫她就累得氣喘吁吁,只得停下來休息。
管愈見她不追了,居然煞有其事地拿著書稿讀了起來。
孟小魚不時地斜眼瞥他,就想趁他不注意時把書稿搶回來。
可管愈機警得很,雙眼好像能分開看不同方向那般,彷彿一隻眼看著書稿一隻眼還盯著她,她稍微一動他就立馬動,跑得飛快,嘴裡還時不時地評論一句:“好酒量!……好武功!……勇士!真勇士!”
等他終於看完了,孟小魚反倒沒那麼急了,心想橫豎他也看過了,再搶也沒什麼意思。她沒好氣地朝他伸出手:“可以還給我了嗎?”
管愈卻並沒打算還她書稿:“你告訴我後來又發生了何事我便還給你。”
“沒有後來了。”
“你騙不了我,這後面寫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他手中拿著書稿,笑得一臉邪魅。
“後來發生之事多著呢,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
孟小魚心裡只想著書稿,哪有心思告訴他後文。她字寫得慢,小心翼翼地一筆一劃,雖然字寫得像堆積的柴火棍,但好不容易才寫了這麼多,可不能出什麼意外。
“那你告訴我一段也可,你且說說,武松回去後可見著他兄長了?官府可有請他去做護衛軍統領?”
孟小魚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當人人都有你這般好運,隨便就能撈個護衛軍統領噹噹?”
“哎,小魚兒,你此話何意?我是因為好運才當了護衛軍統領?”管愈頓時就不高興了,一臉肅然。
“呃——不是不是,自然不是。你是因為才能,噢,還有武藝。”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橫豎說好話又不用付錢,她能哄著他把書稿還她便好。
不過這話她也並非全拍馬屁,她聽褐樟說,管愈能文能武,是宇寧郡不可多得的將才,宇寧王對他十分器重。
“那你說說後事如何?”
管愈也懶得躲了,將書稿往懷中一塞,只留下最後一頁,坐在桌前,拿起筆就在紙上畫了起來。
“哎,你可不能隨便塗抹我寫的東西。”
孟小魚急了,作勢就要去搶。
“別動,萬一被你撕壞了我可不負責。”
管愈語調平平,左手壓著紙張的一角,右手恣意揮毫潑墨。
孟小魚心中著急,可又不敢去搶,萬一弄壞了紙張她還得重寫,便只好氣鼓鼓地站在一旁看著。
誰知管愈幾筆勾畫,竟在空白處畫了一隻猛虎和一個打虎的英雄,寥寥幾筆,卻將武松打虎畫得栩栩如生。
孟小魚腹誹道:好傢伙!這貨簡直是天生的插畫師!可惜這個世上並無印刷術,並不能將他的畫每本書都複製過來。
除非是在夢中,現實中的孟小魚從未畫過畫,除了幼時在沙灘上反覆畫一隻三角魚當自己的名字外。她家窮,沒閒錢買紙筆。如今她倒是不缺紙筆,可她一有空便忙著默書賺錢,也沒那閒工夫畫畫。故而她對管愈的畫工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心思鬥轉,想著管愈既然畫畫又快又好,那寫字是不是也一樣?她看過他批改文書,速度似乎不慢。不過那些字寫得過於潦草,她也未曾仔細讀過。
想到這兒,她計上心頭,笑嘻嘻地說道:“公子,告訴你也行,不過得我念你寫。”她當然只准備告訴他關於武松的那部分,反正他也不知道這書其實寫了一百零八個好漢。
“我?寫?”管愈瞪大了眼睛。若讓護衛軍營裡的人看到他如此受一個小姑娘的驅使,他苦心樹立起來的威信怕是要全失。
“對,你寫不寫?不寫我就不告訴你後文了。”孟小魚恬不知恥地威脅起來。橫豎這些日子她因屁股上的傷欠了些文稿要趕,不如借管愈之手把稿子快點寫完。
管愈沉思片刻,忽然覺得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嘴上卻雲淡風輕地說道:“左右暫且無緊要事,我且依你。”
於是,孟小魚一連背了三章,管愈便寫了三章,直寫到武二郎設祭。管愈寫字極快,寫三章比她寫一章的時間還少。
孟小魚拿著書稿看了半晌,心想若非這幾章出自她本人的口述,她還真認不全那些龍飛鳳舞、恣意張揚的字型。她夢中讀的書都是打印出來的,比草書好認多了。
不過她也懶得管什麼字型。她答應趙掌櫃給他書稿,又沒說過給什麼字型的書稿。明日便讓秋菊把書稿送去給趙掌櫃,一手交稿一手拿錢。
日落西山,兩人都覺得餓了,管愈吩咐秋菊將飯菜拿進房間。他還想聽後面的故事,可孟小魚死活不願再說了。
“等過段時間我把後面的故事都寫出來,你自己讀便好。”
管愈疑惑道:“小魚兒,這故事都是你想的?看著也不似出自女子手筆。”
“非也,我背的。”
“背的?你是說有人寫過此書,你把它背下來了?”
”嗯。”孟小魚往嘴裡塞進一大塊肉,做出一副專心吃飯的模樣。她可不想讓管愈知道那是她夢中讀過的書。不然,他何時從靜心書齋買了書來,準能猜到她便是那個作者書巫,接著便是一連串質問,例如女子怎可以寫書呢?為何要去跟商人打交道?為何要掙錢……
“你把書拿給我看看可好?”管愈又問。
“書早不知周之高拆屋子的時候弄哪兒去了。”孟小魚故意說道,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隨時準備增加周之高的可惡程度。
“你在哪家書肆買的?我也去買了來。”
“忘了。”
“書名是什麼?”
“呃——好像叫《梁山好漢》。”她當然不能告訴他真實書名,萬一哪天他發現他今日所看所寫其實壓根還未在書肆開賣,那他豈不也會知道她就是作者書巫?
“那你可寫了前面的,我今日讀的不是最開始的。”
“呃——這個,過幾天寫給你。”她心裡盤算著去趙掌櫃那裡把書稿拿回來給他。這幾日書齋應該已經出了很多份手抄本,不再需要她的手稿了。
*
孟小魚的傷很快就好全了,但管愈卻再也不讓她單獨騎馬,吩咐馬廄沒有他的許可不許她去牽馬。他還把褐樟派給了她,說是教她習武,順便做她的侍衛。管愈自然不是真擔心她會被人欺負,而是怕她惹出禍端來。
而管愈自己則越來越忙了,待在府裡的時間很少,待在書房需要孟小魚伺候的時候就更少了。
左右閒著,孟小魚便努力寫書,寫得多了,她寫字速度也見長,字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入目了。
她心中盤算著待明年開春,她應當就攢足了路費,可以去找哥哥和田大海了。管愈把那匹白馬送給她了,她便省下了買馬的錢,只是如何能不被管愈發現而把馬牽出去可得再費點心思。
這日,管愈又遣人叫孟小魚去書房伺候,可他卻遲遲未歸。孟小魚等得無聊,在書房裡一陣亂翻亂看。書她都讀過了,便翻些文書出來讀,一本本地瀏覽下去,居然發現自己也能讀認一些草書了。
讀了一陣她沒了興趣,便拿起紙筆寫書,正寫得認真,宇寧郡主葛若蘭不期而至。
她來不及收起書稿,只好故作鎮定地跟葛若蘭行禮打招呼:“何宇見過姑娘!”
葛若蘭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嬌豔欲滴的臉上生出幾分薄怒:“你便是愈哥哥最近招進府的書童?”
“是。”孟小魚心中忐忑,不知哪兒得罪了這位郡主。
“這府中是有管家和管教嬤嬤的,他們沒教過你在本郡主面前要自稱小的?要稱呼我為郡主?”少女嬌美的臉上帶著無上的高傲。
孟小魚在管愈面前隨便慣了,聽葛若蘭如此一說,恍然大悟,趕緊道歉:“小的不懂規矩,還請郡主恕罪。”
葛若蘭倒也不跟她計較,淺笑道:“算了,我自是不會跟你計較的。只是以後你在人前可得懂得分寸,切莫讓人聽了笑話我們王府的下人沒規矩。”
孟小魚暗忖,自己何時便成了王府下人了?可轉念一下,管愈的書童不是王府下人又是什麼。於是她心下釋然,恭恭敬敬回了一聲“是”。
葛若蘭東張西望了好一陣子,然後帶著期盼問道:“愈哥哥呢?”
“公子尚未回。”
“這會子該回了,我都看見他的馬了。難不成又被哥哥叫走了?”
她這話可不好答。孟小魚訕訕然吱唔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只好問道:“郡主可有話需小的帶給公子的?”
葛若蘭微微一嘆:“也罷,既然愈哥哥還未回來,我便跟你說說話。”
“郡主想說什麼?”
孟小魚看著眼前嬌美可人的少女,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只覺得她倆同樣是如花的年紀,她跟葛若蘭的差別卻太大了。
“哥哥早跟我說過愈哥哥院裡來了個很招人喜歡的書童,讓我沒事來找你聊聊。我本也沒存這份心思,可這會子既然無事,不如你說說看你都有些什麼本事招人喜歡了?”
“小的出身貧寒、一無是處,想必是世子爺跟郡主開玩笑呢。”孟小魚裝出戰戰兢兢的惶恐模樣來,低著頭,卻偷眼看向葛若蘭,惹得跟在葛若蘭後面的婢女玉竹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
孟小魚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演技太過拙劣,便乾脆抬起頭來,對著葛若蘭和玉竹傻乎乎地笑。
葛若蘭倒未留意孟小魚和玉竹的神情,雙眼在桌面掃視著:“我方才進來時,你在寫什麼,拿給我瞧瞧。”
“小的在練字,小的字寫得拙劣,就不汙郡主的眼睛了。”
“你越如此說我倒越感興趣了,我偏要瞧瞧你寫的字不可。”葛若蘭說著便走到書案前去看孟小魚寫的字。
她仔細研究了一會兒,也未留意孟小魚都寫了什麼,光關心那字寫得好不好看了。“我倒不覺得難看,一筆一劃很是規矩,可作為男子,你這字缺點豪邁之氣。噢,對了,果然是字如其人啊,你這身子骨也太瘦弱了點,沒個男人樣,說話聲音也……”
“郡主說得是。”孟小魚趕緊打斷葛若蘭的話,要讓她繼續說下去,是不是就要說她像個女人什麼的了?“這話公子也說過。小的投奔公子本是想加入護衛軍的,但公子認為小的不適合習武打仗,剛好小的識得幾個字,公子便讓小的做了書童。”
“這活兒是更適合你些,愈哥哥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葛若蘭這“愈哥哥”的叫得親熱,直叫得孟小魚心如芒刺。“噢,對了,哥哥說你怪會講笑話的,不如你說一個給我聽聽?”
孟小魚心中暗暗叫苦。暗忖這世子爺也真是奇怪,無事多嘴去跟他妹妹講這些,耽誤她寫書不說,還讓她講笑話。
“小的曾講過幾個粗鄙笑話,但不太適合郡主這種嬌貴的可人兒聽。”
葛若蘭聽到孟小魚誇她,臉上的笑容便愈發燦爛了:“你果真怪討人喜歡的,不過就沒一個合適我聽的?”
孟小魚經不住葛若蘭的一再要求,便講了一個。
有位書生名慢一拍,官至縣少府。這慢一拍平日裡愛讀書,為人老實,善管賬務,唯獨腦子反應遲鈍,無論遇著什麼事兒都得比別人反應慢些。
話說有一次,慢一拍的一個鄉親過來找他,說是請他給縣尉捎個口信,長兄不幸離世,叫他趕緊回去奔喪。
慢一拍聽到長兄離世,不禁嚎啕慟哭起來。
他鄉親見慢一拍傷心至此一時不知所以,靜待他哭完,問道:“縣尉長兄去世,少府為何如此傷心?”
慢一拍這才抬起衣袖拭乾淚水,慢悠悠道:“是縣尉之兄啊,我剛還想問你,我並無兄長,何來長兄去世呢?”
“咯咯咯…….”葛若蘭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轉頭看向她身後的婢女,“玉竹,你可聽懂了?可真有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