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東西收拾差不多了,蘇紅戴著帽子口罩開開心心地搬去了藥店。
她和熊哥頗有點兒相見恨晚的意思,兩人都是社會里摸爬滾打過的,蘇紅說她十五歲有次被騙進傳銷,差點沒被打死。那是新陽最大的一個傳銷機構,叫什麼“綠葉陽光”的,聽說後來越做越大,也不知道坑了多少人。
熊哥雙手一拍,說他警校畢業後第一個大任務就是臥底“綠葉陽光”,臥了半年多,終於把這賣假藥的一窩端了!他還把幾個管事的暴揍一頓,打的鼻血嘩嘩直流!
蘇紅淚眼汪汪,牽著熊哥手說人民警|察為人民,熊哥呵呵樂了,說不是不是,哪有那麼高尚,人民警|察也要搞業績升職加薪。
熊哥把藥店交代給蘇紅,嘴上說什麼這藥店是他以後養老用的,其實蘇紅心裡哪能不明白,他哪用得著這麼個小破店賺錢養老,無非是為了讓她有個地方待、有個活可幹,好讓蘇星安安心心地去做他該做的事。
蘇紅心裡感激,和熊哥說:“放心,你紅姐是商業奇才,一年保準給你創收一個億!”
熊哥哈哈大笑:“謝謝紅姐咧!”
他們倆都是能侃的,蘇星和賀遲在樓上鋪好床下來,兩人已經說到將來要不要把蘇星也倒騰去傳銷組織臥底,熊哥說這小子細皮嫩肉的,怕吃不消啊!蘇紅說那就把賀遲也一起弄進去,熊哥強烈反對,說賀遲那智商指不定真被洗腦了。
地上還鋪著賀遲那床破草蓆,小寶寶叼著個奶嘴在上面爬。
賀遲:“......”
蘇星:“......”
如意區那邊還有些零碎的東西沒拿,他們騎著單車又回了一趟。
陽臺上晾著幾件衣服,賀遲收下來一件件疊好,蘇星在屋子裡走了一圈,拿手機拍了幾張照。
賀遲聽見手機快門聲,笑著問:“捨不得啊?”
“不是,”蘇星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想了想又說,“有一點吧。”
他腦袋裡關於如意區的記憶大多是不堪的,人生第一次混亂的發情期是在這裡、和蘇紅互相敵視是在這裡、和上門來找茬的混混打過數不清的架也是在這裡......他從前站在頂樓天台往外看,破敗的貧民區在城市裡只是滄海一粟,外面霓虹燈閃爍的天地那麼遼闊,他卻逃不出去。
等離開這天真的來了,蘇星發現這裡也沒有那麼壞。
他的媽媽蘇紅沒有放棄過他,他的戀人賀遲也是在這裡找到了他。
“你那天怎麼會經過這兒?”蘇星問。
“哪天?”賀遲正在裝舊衣服,一時沒反應過來,抬頭問。
“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蘇星說,“就前面那條小巷,我被人堵了,你開摩托車路過那次。”
“那天我和賀磊吵了一架,剛好李**我去看房,”賀遲迴答,“我開摩托上大路怕被抓,只好抄小道,抄來抄去抄迷路了,抄著個打架鬥毆。”
蘇星笑了笑,他和賀遲像是兩張拼圖碎片,彼此都是殘缺不全的,卻鬼使神差地拼到了一起,他的每一處凹陷都被賀遲嚴絲合縫地填滿,從此再也拆不開。
賀遲在客廳把做耳飾用的珠子和絲線分裝進塑膠袋,蘇星去蘇紅房間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落下的。
衣櫃已經空了,床頭櫃的抽屜也清乾淨了,只有一把小鑰匙和幾根沒抽的煙,蘇星把鑰匙放進口袋,把煙全部倒出來,打算帶走扔了。
一支菸咕嚕嚕滾進了床底,蘇星蹲在地上伸手去夠,手掌在床下摸索著碰到了一個**的東西,他拉出來一看,是個木頭小盒子。
他拿起盒子晃了晃,沒有聲音,什麼東西?會不會是蘇紅落下的?
盒子上掛著一把鎖,蘇星拿出口袋裡那把小鑰匙,試探著把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一下,“咔吱”一聲,鎖開了。
一張皺巴巴的紙靜靜躺在裡面,蘇星愣了愣,他想起來這是什麼了。
他展開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地址,角落裡還標著一排數字,是手機號碼。
跨年那天,蘇紅把這張紙給他,要他去找他親媽。
“我這兒全收拾好了,小奶壺你好沒?”賀遲抱著一個紙箱子,大大咧咧地踹門進來,“要不打個車,東西還挺......怎麼了?”
蘇星蹲在床邊,靜靜地垂著頭。
賀遲放下箱子,走到他身後,兩手撐著膝蓋,俯身問:“看什麼呢?”
“沒,”蘇星晃了晃那張紙,“走吧。”
賀遲接過紙條,掃了眼上面寫著的地址:“東青村?這什麼地方?”
“沒去過,”蘇星聳聳肩,“我媽說這是......我親媽住的地方。”
他已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輕鬆點,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賀遲還是發現他揚起的嘴角有一些僵硬。
賀遲也蹲**,說:“要不要打個電話?”
“不要!”蘇星像炸了毛的兔子,全身都繃緊了,立刻拒絕道,但他馬上又覺得自己的表現太過激動,於是舔了舔嘴唇,低頭輕聲說,“沒必要。”
賀遲一隻手按在他後頸,手指在他腺體的位置上輕輕揉捏著,蘇星長呼一口氣,逐漸放鬆下來。
“沒事兒,我打,”賀遲柔聲說,“我在呢,別怕。”
蘇星抬起頭,賀遲專注又認真地看著他,他有些不確定,喃喃問:“可以嗎?”
其實他也想知道,他的親生母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她為什麼不要他,她長什麼樣,長頭髮嗎?高不高?瘦還是胖?
這些他都想知道,但他不敢,不敢想也不敢問,就算有人能告訴他答案,他也不敢聽。
“傻不愣登,”賀遲笑著按了按他的後腦,“都十幾年了,說不定人家早就換號碼了,打個試試唄,大不了被當騷擾電話罵一頓。”
蘇星抿著唇,小心翼翼地“嗯”了一聲。
賀遲牽著蘇星坐到床上,照著紙條上寫著的號碼撥了過去。
“嘟--嘟--嘟--”
機械鈴音響了三聲,蘇星坐立不安,扣住賀遲的手腕:“還是算了......”
“喂?”
手機那頭傳來一個女聲,蘇星僵住了,賀遲靠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誰啊?”女人不耐煩地說,“不說話掛了啊。”
“你好,”賀遲說,“請問你認識蘇紅嗎?”
那頭先是安靜了,幾秒之後傳來女人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聲,然後電話“啪”地被結束通話了。
蘇星垂下頭,雙手握成拳,說:“可能是換號碼了,打錯了吧,應該就是打錯了......”
賀遲把他的手包在自己掌心裡,親了親他的額角:“嗯,打錯了。”
幾秒之後,手機震動了,來電顯示是剛才那個號碼。
蘇星渾身一顫,眼神飄忽,不知道該看哪裡好。
“別怕,我在呢。”賀遲捏了捏他的手,接通電話,“你好。”
“你是誰?”女人有些謹慎,又有些膽怯地問。
“我是蘇紅的遠房親戚,”賀遲說。
“哦,”女人訥訥地說,“紅姐她......怎麼樣?”
“挺好的。”賀遲說,“她讓我問問你過的怎麼樣。”
“我也好,也好。”女人回答,“生了兩娃娃,龍鳳胎,馬上要中考了。”
賀遲感覺到蘇星的拳頭又攥得緊了一些,他沉聲說:“那就好,我就是隨便問問,沒事就先掛了。”
“對了!”女人喊住他,猶豫了幾秒之後,囁嚅著問,“紅姐她......兒子,怎麼樣?”
蘇星猛地仰起頭,大口地吸氣,賀遲攬著他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說:“他很優秀,很高、很帥,成績也很好,馬上就要去警校,他會成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哦,”女人愣了愣,半響才開口,“那就好,就好......”
蘇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女人的聲音裡似乎有一些哽咽。
“他親生父親是誰,”蘇星用力掐住掌心問。
“我、我......”女人有些慌亂,電話那頭傳來了玻璃杯掉地的破碎聲,她低聲說,“我不知道......那天我從工廠回來,幾個男人把我拉到一條小巷裡......”
“沒事,”蘇星打斷她,“就是隨便問問。”
賀遲又和她說了幾句什麼,蘇星沒聽清,他靠在賀遲肩上,看見窗外架著亂七八糟的電線,閉眼笑了笑。
他準備了很多仇恨、埋怨的情緒,真正得到答案的這一刻才發現根本用不上。
在她把電話打回來的那個瞬間,蘇星感覺他又放下了一件沉甸甸的包袱。
大概她也活的很辛苦,她已經那麼辛苦了,還是選擇要把他生下來。
賀遲掛了電話,扯了扯他的耳垂:“好了,這張紙可以扔了。”
“嗯,扔了吧。”蘇星點點頭。
賀遲當著他的面刪除了兩條通話記錄,拍拍他的腰:“走啦!”
蘇星買了週三的車票走,他行李不多,一個小行李箱裝了幾件衣服就沒別的東西了,賀遲去超市買回來一大堆零食,說讓他車上吃。
蘇星扶額,說他吃不了這麼多。
賀遲把薯片、軟糖什麼的全塞進他揹包,說十多個小時的高鐵,他還怕蘇星不夠吃。
蘇紅在邊上附和說是啊是啊,多帶點,萬一餓了怎麼辦。
蘇星嘆了一口氣,無奈地笑了笑,任憑這兩人往他揹包、行李箱裡胡亂塞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把蘇紅每天要吃什麼藥、吃多少藥寫在紙上,又弄了個相框,把這張紙框著架在電視頂上,保證賀遲和蘇紅每天一抬眼就能看見;前些日子他去二手書店買了高二下的全套課本,把理化生三門課的重點整理好,給賀遲做了一本學習計劃。
“一共365天,你每完成一天就在後面畫個勾,”蘇星說,“等到這本冊子全勾完,我就回來了。”
賀遲把冊子放在書桌右側,一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點頭說:“好。”
蘇星踮腳親了他一下,笑著說:“別再長高了,都夠不著了。”
賀遲掐著他的腰往上拎:“我抱你啊。”
蘇星雙腳踩上賀遲的腳背,環住他的脖頸,和他交換了一個繾綣的親吻。
“你每天想我一小會,”賀遲額頭抵著蘇星,深深注視著他,“一點點攢著,攢到很想很想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
蘇星皺了皺鼻子,一本正經地說:“已經開始攢了,我感覺我已經在想你了。”
賀遲用力眨了眨眼,竟然感覺眼眶有些發燙。
他的小奶壺怎麼這麼會說情話,蘇星就像一株瘋狂生長的藤曼,毫無節制地往他心臟裡鑽,把他身體裡每一處柔軟的地方都緊緊縛著。
賀遲收緊雙臂,用力把蘇星抱進懷裡。
週二晚飯後,兩個人說要去爬山看星星,一整天都天氣晴朗,偏偏要出門的時候下起了小雨。
蘇星和賀遲站在藥店門口面面相覷,眼見著雨越下越大,蘇星抬頭看著黑壓壓的烏雲,問:“星星呢?”
“死了。”賀遲冷哼。
“......”蘇星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你才死了!”
賀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看了看蘇星,蘇星也正看著他。
兩人傻乎乎地對視了一會兒,同時靠著門框笑了出來。
小說裡的浪漫劇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天氣預報說今天夜空晴朗也是假的,星星反正是沒有了,兩人回到房間,蘇星隨便拿了本書翻了翻,賀遲坐在他身邊,支著下巴看他。
“看什麼看?”蘇星捲起書,在賀遲頭上敲了一下。
“看星星。”賀遲湊上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還要親星星。”
“哦,”蘇星微笑,“星星不是死了嗎?”
賀遲:“......永遠在我心裡。”
“傻|逼。”蘇星笑了出聲。
晚上,賀遲和蘇星面對面躺在床上,床頭的一盞小燈沒有熄,他靜靜看著蘇星,連眼都不捨得眨。
蘇星往他懷裡鑽,兩手搭上他的腰,賀遲託著他的屁股往自己這邊一拉,兩個人緊緊纏在了一起。
“做嗎?”蘇星在他耳垂上舔了舔,輕聲問。
“做什麼?”
“愛。”
賀遲嗓音發啞,說:“你明天要趕路......”
“用力標記我,”蘇星仰起頭,白皙的下巴抵在他胸口,眼睛清凌凌的,“我想身上都是你的味道,別人就會知道,我是有Alpha的Omega。”
賀遲翻了個身,把蘇星押在身下,兩手撐在他耳邊:“你的Alpha是我。”
蘇星兩條腿盤上他的腰,腳踝在他腰窩上輕輕磨蹭著:“是你。”
第二天早上六點四十的鬧鐘,他們準時起床,擠在小小的浴室裡刷牙洗臉。
賀遲把蘇星抱到洗臉池上,蘇星坐在上面邊晃腿邊給賀遲刮鬍子,差點把賀遲臉上刮出一道小口子。
“破相了破相了!”賀遲嚷嚷。
“沒破!”蘇星被他弄得煩了,往他臉上糊了一掌,“就是輕輕颳了一點!”
“我這張純天然英俊的臉,”賀遲很認真,“颳了一點都是褻瀆!”
“滾,”蘇星跳下洗臉池,挑釁地問,“褻瀆兩字會寫嗎?”
賀遲:“......”
一大早兩人就在浴室裡吵吵嚷嚷,蘇紅也又好氣又好笑,敲了敲門說:“快點兒!趕不上車了!”
賀遲先從裡面出來,看見蘇紅嚇了一跳,趕緊按著她的肩把她推回房間:“口罩呢?”
最近降溫降的很厲害,蘇紅這個病最怕感冒,從早到晚都得戴著口罩。
蘇星也收拾好了,拖著行李箱換好鞋,往屋裡喊了一聲:“走了!”
“來了!”賀遲衝出來,單手提著書包,“姨,走了啊!”
“去吧,”蘇紅的聲音傳來,“不送了。”
這個早晨和以前的每一個早晨沒有任何區別,就好像蘇星不是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只是去學校上幾節課,晚上放學了就會回來。
他和賀遲下了樓,走出巷子時轉身看了一眼,蘇紅倚在二樓的窗邊,戴著口罩靜靜目送他。
看見蘇星轉身了,她眯起眼,揮了揮手。
蘇星看見她眼底有些亮晶晶的東西,他笑了笑,雙手放在唇邊:“媽,走了啊,等我回來!”
蘇紅拿手背抹了抹眼角。
賀遲拎著蘇星的行李箱,兩個人在常去的那家早餐鋪吃了早飯,蘇星要兩個奶黃寶和一杯加糖豆漿,他要三個大肉包、一個白煮蛋和一杯牛奶。
老闆看見他們拎著箱子,隨口問了句:“這是去哪兒玩啊?學校不還沒放假嗎?”
“去讀書。”蘇星笑著說,“叔,豆漿不甜啊。”
“都加兩勺糖了還不甜,”老闆嗔他,“就你小子最能吃糖!”
“叔你別說他,”賀遲啃了一口肉包子,“他就是個小糖人!”
三月七號,普普通通的一個週三早晨。
昨晚才下過一場雨,空氣裡都是潮溼的泥土味道;揹著書包的學生蹦蹦跳跳地往學校趕,街邊攤煎餅的小販賣力地吆喝著,前面的紅綠燈路口擠著一堆趕路的人。
賀遲在路口停下,把行李箱交給蘇星:“走了。”
蘇星接過箱子,抬了抬下巴:“去吧,上課要遲到了。”
火車站和三十六中在兩個方向,一東一西,他們前一天就說好在這個路口分開,誰也不要送誰。
其實離別這東西一點也不深重,因為他們早就確信“在一起”才是真命題。
所以沒有殊途,只有同歸。
賀遲張開雙臂,笑著說:“抱抱。”
蘇星嘆了一口氣,笑著撞進他懷裡。
這個擁抱持續的時間很長,紅綠燈三種顏色閃爍了兩輪,賀遲的髮梢輕輕擦過他的鼻尖,蘇星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兩的氣味交纏在一起,勾出真實又迷人的氣息。
他聽見賀遲在他耳邊說“我愛你”,他小聲說“我也是”。
第三輪綠燈亮起的時候,賀遲跟著人群過了馬路,蘇星上了一輛計程車,和司機說:“師傅,麻煩去火車站。”
三月七號,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空氣裡是潮溼的泥土氣息。
他們像是兩條支流,各自奔赴未來。因為相愛,所以會在不遠的地方,更加閃耀地匯聚到一起。
三月七號,是一個閃閃發光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