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遲到巷口攔了車,蘇星抱著蘇紅坐在後座。
經過一個收費站,車子顛簸了一下,蘇紅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去哪兒?”
“沒事兒,”蘇星拍了拍她的手,“你發燒了,去醫院看看。”
“不去......”蘇紅掙扎著坐起來。
“測個體溫打個針,”賀遲在副駕駛座上轉過頭,他知道蘇紅在擔心什麼,於是語氣輕鬆地對她說,“花不了多少錢,沒準比這個月電費還便宜。”
蘇紅被他逗樂了,她頭很沉,連指甲蓋都是疼的,閉上眼靠在蘇星肩膀。
蘇星沉默地拉了拉蓋在她身上的浴巾。
到了醫院排上號,醫生給蘇紅測了體溫,39.8度。
“怎麼都燒成這樣了才來?”她責怪地看著賀遲和蘇星,“這燒了多久了?”
賀遲一直站在蘇星身後,說:“今早才燒的。”
“最好做個查血。”醫生一邊在電腦上敲單一邊說。
蘇紅一直垂著頭靠在蘇星肩上,聽到要查血,她才抬起頭,緊張地說:“不抽血!”
“細菌和病毒感染都會引起發燒,驗血可以大致查出是什麼原因引起的發熱,”醫生看著電腦螢幕,“建議查一下,好對症下藥。”
“我們查。”蘇星說。
“不!”蘇紅在蘇星腿上捶了一下,但她燒的全身乏力,撥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蘇星把蘇紅的拳頭攥在手裡,看著她的眼睛,不容拒絕地說:“查。”
“行,拿單子去吧。”醫生取出列印好的單子遞給蘇星,視線落到蘇紅臉上時,她頓了一下,接著皺起了眉。
“大夫,怎麼了?”賀遲首先發現了不對勁。
“你媽媽這樣多久了?”醫生繞過桌子,雙手撐著大腿,仔細地看著蘇紅臉上的斑點。
蘇星迴憶了一下自己第一次發現蘇紅臉上有紅斑的時間,說:“至少八個月。”
“什麼原因?”
蘇星意識到事情並不只是發燒那麼簡單,他心跳突然加快,頓時感覺口乾舌燥。
賀遲捏了捏他的肩,蘇星這才平復了一些,說:“溼疹。”
“哪裡做的檢查?”醫生接著問。
蘇星說:“就這兒,市醫院。”
“之前的報告單帶了嗎?我看看。”
賀遲說:“帶了帶了,不過就剩下一張,其他的阿姨說都扔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化驗單,醫生只是抬頭掃了一眼,就說:“假造的,這不是我們醫院的單子。”
蘇紅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呼吸聲很沉。蘇星感覺一把大錘“哐”地砸到了他腦袋上,砸的他頭暈目眩,眼前盡是四濺的火花。
醫生接著蹲**子,先是捏了幾下蘇紅的手指,又脫下她的拖鞋,檢查了她的雙腳,面色凝重:“都腫成這樣了你們就沒發現?都腫硬了!”
蘇星舔了舔嘴唇,他以為是他這段時間熬的補湯起了作用,他以為蘇紅就是胖了,他以為夏天來了蘇紅貪涼所以才總是穿寬大的塑膠拖鞋......
他喉嚨發澀,想試著解釋點什麼,話還沒說就發現都是藉口。
全都是藉口,都是他的錯。
“去腎內科,做尿檢。”醫生嚴肅地說。
“好,馬上就去,謝謝大夫。”
賀遲彎腰,從蘇星懷裡抱起蘇紅。
蘇星就和上了發條的木偶似的,跟在賀遲後面出了診室,在走廊上撞到了一個人,那人朝著蘇星罵了幾句,蘇星一點反應也沒有,遊魂似的只知道跟著賀遲。
坐電梯上了八層,賀遲把蘇紅放到等候區的椅子上,接著去取號機拿號。
蘇星還是跟在他後面,賀遲停下腳步,蘇星也跟著停下。
賀遲轉過身,蘇星抬起頭看著他,眼神失焦。
他輕嘆了一口氣,牽著蘇星的手來到蘇紅的座位邊:“坐在這裡,照顧媽媽,知道嗎?”
蘇星扭頭看了蘇紅一眼,手指猛地一抖,然後點點頭。
“乖。”
賀遲沒時間和他說更多話,轉身去取號了。
等他排隊拿完號碼,發現蘇星坐在長椅上,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掩面,平時總是挺得筆直的背脊彎出一道弧線,肩胛骨把單薄的襯衣撐出一個突兀的形狀。
賀遲那個瞬間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快步走上前去,蹲在蘇星面前,低聲喊他:“乖寶。”
蘇星從剛剛六神無主的狀態裡走出來,賀遲聽見乾澀的聲音從手掌下傳出來:“對不起......我......”
“你聽我說,”賀遲握住他的手腕,“不是你的錯。”
蘇星放下手,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反手緊緊抓著賀遲的手掌,像是要汲取一點力量。
“也許事情沒有那麼糟,”賀遲緊扣著他的手指,“萬一......萬一阿姨真的病了,你就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
蘇星沉默了很久,然後點了點頭。
“你可以依靠我。”賀遲握緊蘇星的手,說,“到我們了,進去吧。”
尿檢結果顯示尿蛋白2++,化驗單上的資料蘇星一個也看不懂,他只聽見賀遲在一邊問醫生結果怎麼樣,醫生取下口罩,搖頭說:“不要命了現在才來醫院?懷疑是SLE,就是系統性紅斑狼瘡。”
哦,系統性紅斑狼瘡。
蘇星那一剎那竟然意外的鎮定,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震驚或者悲傷都沒有。
他把報告單對摺再對摺放到口袋裡,每個角都對的很齊,折的非常工整。
蘇紅躺在病床上掛點滴,她還沒有醒來,安安靜靜地躺在白色被單上,和蘇星每次叫她起床時候的樣子沒什麼區別。
蘇星把蘇紅的頭髮撩到耳後,又拿紙巾細心地擦乾淨她額頭上的汗。
不就是紅斑狼瘡嗎?蘇星笑了笑,他知道的,生物書上面寫過,知識點他都背過,沒什麼了不起的。
就是不知道蘇紅怎麼這麼能忍,醫生說她的腳都腫硬了,她疼不疼啊?
她那麼愛美的人,早上要抹臉晚上要塗睡眠面膜,每天照鏡子看著自己臉上的斑,她得有多難過啊?
她還挺能耐,不知道從哪兒搞來的假化驗單,騙他說去過醫院了,估計也就是去了幾趟臨街那個赤腳醫生開的診所吧?
什麼溼疹貧血抵抗力下降,她從小就跟著人販子混,生存技能就是要會說謊,現在好了,把這一套統統用到自己兒子身上來了。
“你可真厲害,”蘇星低聲說了一句,聲音沙啞,“你這麼厲害,可得給我好好活著,把我爸那份也活下去,聽沒聽見?”
賀遲和醫生談了小半個鐘頭,又到收費處繳了住院費,這才回到病房。
蘇星坐在床邊,剛剛這段時間裡他迅速調整好自己的狀態。
這不是他第一次遭到所謂的“突如其來的打擊”,父親的死、搬到貧民窟、蘇紅性格大變、第一次發情期險些被羞辱、初中時期每天揹著水果刀上學、中考後突然被轉學......
他十八歲之前經歷的這些要是寫進小說裡,說什麼當頭一棒晴天霹靂都是輕的,但他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現在他十八歲又四個多月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個成年人了,蘇星允許自己暫時茫然無助一會兒。
然後,他還是要直起脊樑,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像他爸爸那樣。
賀遲走到他身邊,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靜靜地陪著他。
“怎麼樣?”蘇星問。
“還不能確診,”賀遲說,“具體報告至少要等一週。”
“哦。”蘇星點了一下頭。
“醫生說這個病,”賀遲頓了頓,接著說,“就算真的確診了是這個病,後續控制好的話是不致死的,也有確診後活了好幾十年的案例。”
“我知道,”蘇星笑笑,“書上講過,別名叫不死的癌症還是什麼的。”
賀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他,好像說什麼都沒用,他寧願蘇星大哭一場,也好過他現在面無血色嘴唇乾裂的樣子。
“你......”
賀遲剛開口就被蘇星打斷,蘇星站起身,說:“有煙嗎?我出去抽一根,你替我看會兒。”
賀遲沉默地看著他,蘇星神情如常,甚至出奇的冷靜。
“好。”他從口袋裡拿出還剩半包的紅旗渠和打火機,放到蘇星手上,“我就在這裡,一直在。”
蘇星低著頭笑笑,拿著煙出了病房。
他到了醫院背後的一個車棚,棚子裡亂糟糟地停著家屬的腳踏車和電動車,地上全是小卡片,印著簡陋的小廣告,什麼二十平單間可做飯,一天只要五十元。
蘇星穿過電動車和腳踏車間狹小的縫隙,到了車棚最角落的地方。
他蹲在牆角,抽出一根菸點燃,送到嘴裡狠狠吸了一口。
嗓子眼瞬間被濃濃的菸草味堵住,蘇星的太陽穴猛地一跳,感到了一陣眩暈。
他順著牆角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嗽起來,然後捂著嗓子開始乾嘔,一陣一陣的酸從胃裡往上湧,彷彿身體裡所有的感官都被腐蝕。
他沒吃午飯,只能嘔出酸水,乾嘔完之後又開始吸菸,然後再重複咳嗽、乾嘔這個過程。
半包紅旗渠就要被他抽乾淨,菸灰落了一地,剛丟的菸頭還沒熄乾淨,他就迫不及待地點了下一根。
有人來車棚開電動車,聞到刺鼻的煙味兒,往角落裡張望了一下,看見有個人縮在牆角抽菸,於是嫌惡地喊了一句:“作什麼死啊在這裡抽菸!臭的要命!”
“你管得著嗎?”蘇星的嗓子都毀了,發出的聲音啞的不成調。
“我怎麼管不著啊?!”那個人按了一聲喇叭,梗著脖子喊,“這是你家不是啊?!你弄得這邊臭的要命我怎麼不能管啊!有娘生沒娘養的死|媽玩意兒!”
“我操|你媽你管得著嗎?!”
蘇星像是突然受了什麼刺激,把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嘶吼了一聲之後站起身來,紅著眼在面前的一部腳踏車上狠狠踹了一腳,一整排腳踏車都嘩啦啦地倒了下去。
那人嚇了一跳,蘇星雙眼赤紅,低喘著氣,渾身都在抖,他以為遇上個**的,一個字都不敢再說,趕緊坐上車走了。
煙盒裡煙已經沒了,剛才那是最後一根。
蘇星彎腰,撿起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重新塞進嘴裡用力吸了一口。
菸頭已經滅了,濾嘴出來的只剩淡淡的菸草味道。
蘇星閉眼靠在牆上,然後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走上前去把剛剛踢倒的車一輛一輛扶起來。
他就是臺腳踏車,就算被踹翻了,只要骨架還沒散,他就能再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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