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的叛亂來的快，去的也快。

儘管乾元殿中是一片腥風血雨，但在不知道內情的老百姓們看來這天都城卻是風平浪靜的。

千機營進京協防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兒，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雖然這次規模稍微大了點兒，但並未在天都城之中造成什麼恐慌。

天都城北線十萬流民南下的訊息早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人們都推測千機營進京顯然是為此事而來。

但千機營只在京城之中待了一晚上就撤了。

十萬流民也一個都沒有進京，他們直接繞過了天都城，奔向了天都城東南方向一百多里地外的大成寺。

那裡有糧食。

經歷了浮空寺的事情之後，流民們對搶劫寺院已經毫無心理壓力了。

什麼佛啊，菩薩啊，都不是事兒！

誰讓我吃飽肚子，我就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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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百姓對太子叛亂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滿朝文武是知道的。

畢竟那天晚上，文武百官都在那乾元殿之中。

按照段流沙計劃的劇情，應該是乾元殿百官殞命，天都城僧兵屠城，他要借太子謀反的契機，將這天都城一城百姓和七萬千機營全都吃掉。

一國都城被屠了城，基本就與被滅國無異了。

而他則可藉此大盛國運凋零之機白日飛昇，位列仙班，成為一個真正的神。

雖然是凶神，但也是神不是？

天都城的城牆之上，都已經悄悄布上了佛門的法陣。

一旦僧兵們到達天都城，配合這天都大陣，十萬僧兵可以起到二十萬，三十萬，甚至五十萬的效果也說不定。

這也是當時天元帝的底氣所在。

不管你是七萬，還是十七萬，在這天都大陣面前，都是待宰的羔羊。

但天元帝沒料到的，是盟友了空大師臨陣脫逃，直接放了他的鴿子。

他更沒料到的，是方玉樓的出現以及方平垚提前獲悉了佛國的動向，來了一招先發制人，在路上設伏幹掉了十萬僧兵不說，還把大成寺的老窩給端了。

那方平垚是怎麼提前知道天元帝與佛國的事情的呢？

當凌寒向方平垚問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方平垚的回答只有兩個字。

猜的。

天都城附近的軍事力量就那麼幾個。

十萬千機營、十萬羽林營、十萬大成寺僧兵、然後還有天都城裡包括禁軍和巡防營的不到兩萬人。

千機營順利進城控制了天都城，剩下的就只有羽林營和大成寺的僧兵了。

所以方平垚就下了一步閒棋，派吳士貴帶著羽林營去了雞頭山設伏，然後十萬流民之中那一萬鐵甲軍則遠遠觀望，一旦確定十萬僧兵離開了大成寺，就去掏他們老窩。

原本這羽林營就是多出來的一支備用力量。

而且羽林營的情況特殊，他們從上到下對皇室的忠誠度都是極高的，很多中高層的將領大多都有皇室宗親、當朝勳貴的背景。

縱然吳士貴是羽林營大統領，但你要讓他帶著十萬羽林營造反打皇帝？

千機營那種情況，都砍了三萬多人。

羽林營的話，至少得五萬人起，保不齊還會更多。

但如果你要他們設伏打佛國，那就沒問題了。

大盛這個國家，雖然從上到下都爛透了，但大盛的軍方卻有種源自骨子裡的驕傲。

這種驕傲從五百年前大盛建國開始，就已經深深烙在大盛軍卒的血液裡了。

一個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大盛境內佛寺遍地，信徒遍及大盛上上下下各個階層，但大盛的軍卒卻大多不信佛。

他們信的，是一面紅底黑字的“盛”字旗。

俗話說，摟草打兔子。

方平垚這一招閒棋委實起到了不俗的戰果。

羽林營雞頭山一戰，使用火攻奇襲，斃敵八萬餘，剩餘潰兵在逃回大成寺途中被鐵甲軍全殲。

最讓凌寒印象深刻的，是吳士貴後來呈上的戰報。

羽林營全營死一千七百三十三人，傷三千餘，大成寺僧兵盡數全殲，無戰俘。

這戰損比，實在是有些誇張。

最關鍵的，是最後那三個字。

無戰俘。

“吳士貴在軍中有個綽號，叫黑心閻羅。”方平垚淡淡說道，“手段陰損，風格狠辣，一生戎馬歷經大小戰役數百場，從不留戰俘。”

“叛離鐵甲軍前，他就是我西北鐵甲軍一手打造出來的一尊殺神。”

……

與方平垚聊了一晚上，凌寒對大盛的軍隊有了更加深刻的瞭解。

大盛軍隊並非戰鬥力不強，之所以在邊境線上屢戰屢敗，全都拜天元帝及其擁磬所賜。

一場戰爭，想打贏很難。

但如果想打輸，那簡直不要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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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天元帝在文武百官面前下了一道罪己詔。

當然，這個天元帝是假的。

凌寒使用回魂池扮做了天元帝的樣子，當了幾天的皇帝。

下完罪己詔之後，天元帝宣佈廢掉段雲翔的太子之位，改立四皇子段雲昭為太子。

之後，天元帝又聲稱自己“年老體衰，身體不適”，朝政大事一概交現太子段雲昭處理。

護國公府世子方平垚繼任護國公，同時加封攝政王，協助現太子總理朝政。

做完這一切之後，天元帝移駕去了京郊行宮靜養，自此閉關不出。

也算是給了大盛的皇族一個面子，不至於把局面搞得太難看。

畢竟天元帝是一國皇帝，真要把他的死訊以及他所做的事情昭告天下，那就是國恥。

為了能平滑過渡，這幾乎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有之前在乾元殿中發生的一切，文武百官對這個結果大多都是睜隻眼閉隻眼，默默接受了。

當然總還是會有一些不開眼居心叵測想搞事情的，不過在方平垚的鐵血手腕之下，沒幾天就全都給解決了。

新皇將要登基，為圖一個永珍更新，年號總是要改一下的。

這天在御書房之中，已經是太子的四皇子段雲昭與方平垚和凌寒一起，夥同首輔大人、六部尚書及其他朝廷大佬在商議新皇年號的問題。

這種事兒凌寒原本不想管的。

在他看來什麼年號不年號的，不就是個紀年符號嗎？

但他那個玄心道人的馬甲身份有些特殊，畢竟他的人設是一個活了八百多年的得道高人，而且歷代新皇登基他都作為吉祥物去給鎮鎮場子。

為了人設不崩，凌寒想了想就還是去了。

方平垚是知道玄心就是凌寒的馬甲的，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再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最近其他馬甲都在天機樓裡養傷，林婕詩和何澹也都還閉關沒出來，趁機過來湊湊熱鬧也好。

雖然玄心這個馬甲也是傷勢未愈，但只要不打架，簡單的人際交往還是沒問題的。

凌寒坐在四皇子的龍榻下首，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看著諸位朝中大佬在那裡為一個年號爭得面紅耳赤。

“殿下，微臣覺得天德二字甚好！”

“殿下，微臣覺得政和作為年號更好一些，寓意政通人和！”

“殿下，微臣覺得隆盛二字甚好，寓意大盛長隆！”

“殿下，微臣覺得……”

……

畢竟還沒有登基，按照規矩群臣仍然只能稱四皇子為殿下，哪個不長眼的要敢叫陛下那就是逾矩，就是把未來的皇帝架在火上去烤。

凌寒聽這幫官員在那裡爭了一會兒，忍不住心頭就湧上來一股無名火。

瑪德！

十萬流民還沒走呢！

邊境的戰亂還沒結束呢，大盛與佛國的戰爭也已經開始了，你們一個個在這裡歌功頌德，粉飾太平？

天德？政和？隆盛？

……

“諸位，貧道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可知這大盛，是官重要，還是民重要？”凌寒耷拉著眼皮，沉聲問道，“大盛想要國運昌隆，靠的又是什麼？”

這一問，把眾人問住了。

倒不是這問題有多深奧，而是答案其實很簡單。

畢竟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人，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這種道理，他們都是倒背如流的。

但天底下的道理多了，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按照這些道理去做事的？

老百姓嘛！

太平盛世的時候他們為朝廷貢獻稅收，亂世之年他們就又成了潛在的禍患之源，所以朝廷裡的官員們大多其實都是把自己放在老百姓的對立面的。

不然也不會一出現流民潮，朝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平亂”，而不是“賑災”。

畢竟屁股決定腦袋。

保住自己的位子最重要，至於老百姓，殺了就殺了，反正天下人有的是。

看到諸位飽讀詩書的大佬一個個集體失聲，凌寒笑了笑，起身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害死的終究是自己。”

“諸位都是讀書人，這些道理不會不明白吧？”

“天都城周圍還有十萬流民顛沛流離，邊境之上大盛軍卒依然在浴血奮戰，與佛國的戰爭也已經打響，現在大盛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你們看到的卻是天德？政和？隆盛？”

“為官者，要靠眼睛去看，要用耳朵去聽，而不是靠一張嘴巴阿諛奉承，粉飾太平！”

“感謝你們，倒是提醒了我，讓我想起來一件事。”

說到這裡，凌寒轉頭看了看坐在龍榻之上的四皇子，然後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認識一個醫生，叫余天賜，是天南城一位從九品的醫學正科。”

“因為無端被冤枉捲入了大皇子的謀逆案，餘家被抄家，妻女被送入了教坊司，余天賜在獄中寫下了一首反詩。”

“有心報國入杏林，奈何滿朝皆苟蠅。”

“來世策馬金鑾殿，不執銀針執刀兵。”

“說起來，他也是是個讀書人……”

此詩一出口，身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青松上前一步，大聲罵道：“放肆！你……”

身為曾經的太子黨，余天賜的冤案是他一手操辦的，箇中貓膩他自然清楚的很。

但一句話說了一半兒，被凌寒一瞪眼立馬慫了。

這一位可是連皇帝都敢罵的人物，真惹惱了他上來一巴掌把自己拍死，找誰喊冤去？

李青松慫了，其他人一邊暗笑他傻嗶，一邊裝傻充愣不做聲。

凌寒轉過臉來，繼續對著四皇子說道：“殿下想要中興大盛，想要革弊成新，首先就要從這滿朝的讀書人開始。”

“讀書人為什麼而讀書？讀書人十年寒窗為的是什麼？”

“難道就是為了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難道就是為了金榜題名，飛黃騰達？”

“難道就是為了在這御書房之中，阿諛奉承，拍皇帝的馬屁？”

……

眾人一個個面紅耳赤，卻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不是因為玄心的飛揚跋扈，無法無天，而是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大耳刮子狠狠地甩在了眾人的臉上。

讀書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讀書呢？

凌寒這一番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那就是忤逆，就是大逆不道，放之前天元帝那裡那鐵定是要被砍腦袋的。

但他是玄心。

更加有意思的是，四皇子非但沒生氣，而是身子微微前傾，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凌寒急切地說道：“道長請繼續，讀書人應該為了什麼而讀書呢？”

一直沒說話的方平垚也被凌寒這一番話吸引了，抬起頭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凌寒面帶微笑，滿含期待。

凌寒清了清喉嚨，轉身面向眾人，朗聲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

御書房中鴉雀無聲，一片安靜。

眾人一個個心跳加快，口乾舌燥，因為凌寒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在了他們的心上。

眼看著凌寒停頓住了，所有人都滿懷期待地看向凌寒，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為！萬！世！開！太！平！”凌寒一字一頓地大聲說道，“新帝年號，貧道認為可叫‘開平’！”

為萬世開太平。

開平！

令人心悸的安靜持續了幾息時間，四皇子率先叫了一聲“好！”，而後“啪啪啪”鼓起了掌。

然後是方平垚，然後是諸位官員。

……

天元三十九年，十月初七。

天元帝退位，太子段雲昭繼位，改年號為開平。

多年以後，這一年在大盛的史書之中被記載為“開平中興”。

新皇登基之後，很快便釋出了一系列的新政策。

但在釋出這些政策之前，開平帝差人去了一趟國子監，給他們送去了一塊石碑。

石碑之上刻著四句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而在這四句話的末尾，留了一個落款。

畫屍人，凌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