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望著聊天框兒——上面只有一份文件、一段說明、幾句“您有心了”“謝謝老師”“我一定會認真讀的”“我讀完了可以跟您討論討論這本日記嗎”等等非常客套的話,還有五個“江沅撤回了一條訊息”。半晌後,沈度眸子重新望向最上方的“江沅”二字,伸出右手的食指,一遍一遍由左至右地劃過江沅的名字,無意識地叫了一句“沅沅”……沈大影帝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拿起門卡,拔腳出去,又敲了敲江沅房門。江沅把門輕輕開啟,一看沈度站在那兒,頓時有點緊張了:“……”“江沅,”沈度極力裝作平靜,“我剛看見微信上有好幾條兒被撤回的message。怎麼了嗎。”沈度告訴自己,江沅連著撤回訊息,看上去欲言又止,自己過來問問情況當然是非常正常的。“哦,”江沅反而鬆了口氣,知道沈度並沒看見照片,於是解釋道,“中幟影視的ceo劉總推薦我演一個角色,那邊兒的正副導演想先看看我的照片。我同時跟你們倆聊,把照片發錯人了。”說完,江沅笑笑:“而且,你們兩個微信頭像都是華為自帶圖片,id又有點兒像。抱歉了。”“……嗯。”江沅此時坦蕩蕩的,沈度知道他沒撒謊,眼神黯了黯,又覺得“果然如此”。他沒有再試探著問那些照片為何半-裸,江沅會選那些照片肯定是有原因的,角色要麼是運動員,要麼是……他更關心另一件事:“為什麼他會推薦你?你經紀約在他那兒嗎。”“嗯,對。”江沅點點頭,笑,“當時王導選中了我進來飾演辛願一角,然後,中幟影視的劉總他想要籤我至少五年,說他作為《櫃》的投資人只想啟用自家藝人。我怕丟了這個角色,就‘賣身’給中幟影視了。”沈度皺了皺眉頭。“對了。”江沅還是覺得重籤合同怪怪的,想了想,覺得王導不大熟悉中國這邊的影視圈,那沈度是他唯一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剛才劉總忽然叫我重新籤個經紀合同。他說,中幟影視要改組了,以後叫盛世華夏影視公司,所以,要重新籤跟盛世華夏的經紀合同。”江沅知道沈度人品——這玩意兒有目共睹,因此,沈度給的具體建議他絕對會認真聽的。沈度看看他,忽然道:“別籤。他騙你的。”“……嗯?”江沅想,沈度果然知道什麼。經紀合同真的是有問題。“他騙你的,公司改名並不需要重新簽訂所有合同。”沈度心裡非常清楚江沅想問他的東西,“中幟影視兩個老總,劉照君跟張明睿,剛掰了,再也不能合夥兒了。影視公司這玩意兒沒有什麼工廠、裝置,隨來隨去,所以,因為誰也不想當被掃地出門的那個人,中幟影視要消失了,兩個人都自立門戶,各自注冊新的公司,而後清算中幟影視。”江沅聽的傻愣愣的:“哦……”公司改名需不需要重籤合同這個問題他本來也打算花25塊錢在淘寶上找個律師諮詢諮詢的。沈度:“明白為什麼我叫你別簽了嗎?”江沅說:“不明白。”沈度有些無奈地道:“理論上,明年一月開始,中幟影視這家公司就不運營了,不存在了,你的那份經紀合同自然也就隨著失效了。”“……嗯。”江沅想想,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兒。“我猜,劉照君的影視公司就是這個盛世華夏——跟中幟異曲同工,很像他會取的名兒。他想忽悠你們幾個簽到他的新公司去。等你們發現兩家公司根本不是一回事兒,也晚了。”江沅:“……”原來是這樣,太奸了。“而且,本來簽約中幟影視……”沈度又說,“你就是被他騙去的。”江沅懵了:“???”“中幟投資王金髮的那個合同我看過了。上面有一條兒,類似於,‘中幟影視不得干涉王金髮的電影選角’,也就是說,劉照君要你經紀約,說否則你會丟了這個角色,本身就是騙你的。他很清楚你那時跟王導他們剛剛認識完全不熟,不會去核實的。”江沅再次:“……”確實。他不想得罪劉總,沒打聽是真是假。“劉總這人……”沈度琢磨了下自己怎麼才能說的好聽,後來發現怎麼都說不好聽,於是乾脆直接講了,“他在業內名聲不好。”“名聲不好?”以前不是出版公司的ceo嗎?做過好多暢銷書呢,百萬級的。“嗯,”沈度說,“他實在是……比如,他最喜歡誇大投資,說自己賠了、公司賠了,不給主創收益抽成,實際成本究竟多少主創根本無從得知。他還喜歡‘截胡’,只要聽說三大平臺想買哪個原創本子了,就先聯絡編劇、作者,而後利用大公司流程多、時間長這一點,先把本子給買下來,再轉賣給三大平臺,並且要求中幟參與投資、製作、後續分成,不得不說,他的訊息是很靈通。有的編劇肯等平臺,但也有的編劇是等不及的,就賣給他了,畢竟平臺蓋章以前一切都是有變數的,可是平臺整個流程就是要走兩三個月,做ppt、上會、拿各部門老總簽字、出合同、過財務、過法務……然後每改一個條款都要重走法務財務。他壓價買,再高價賣,編劇、平臺兩邊都很虧。至於拿著一個專案,對各公司說大平臺非常喜歡非常看重,哄他們爭著出價,再拿各公司的報價跟更有錢的三大平臺說這專案極受歡迎正被哄搶,叫對方加入競爭,早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江沅再次聽得一愣愣的。“據說,他還曾帶假導演見投資人,說拍過《xx》的大導演對這專案非常上心,騙對方籤投資合同……對了,還有一回,某大導發朋友圈問有誰認識某個演員、能否給個聯絡方式,明明劉總並不認識,卻給演員發了私信,說能讓他上這部戲,忽悠對方籤經紀約,再回來跟大導演說對方是他旗下演員,抽了人家片酬的50%。”頓頓,沈度道,“是啊,他哄你籤經紀約……我早應該想到的。”“他……”江沅說,“他總是說中幟影視一定能把我給捧紅。我真的挺不習慣的。”“靠譜兒的影視公司是不可能這樣說的。”沈度回他,“他們反而比較真誠,不輕易給你畫餅。越把‘紅’字掛嘴邊的越靠不住。一個演員紅不紅是誰都無法保證的,運氣可能遠遠要比自身實力更加重要。”雖然沈度非常努力,可他還是認為自己運氣很好,真的很好。在這圈子,臉蛋、演技,一切都沒“運氣”重要。“我明白了。”江沅皺皺眉,不太理解,“那為什麼那些平臺、影視公司還買賬呢?”沈度淡笑一聲兒:“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誰會跟錢過不去呢。如果平臺真的喜歡某個本子,也只有咬牙認宰了,沒辦法。不過,他的那些合作伙伴在心裡是不喜歡他的。”沈度也是挺服他的——一個前輩,天天被年輕人當作談資還有笑料,卻坦蕩蕩的。“總之,要不是……我不會籤這個電影。”沈度沒說他又決定籤這電影的原因,江沅也並未在意。幾秒鐘後,他又把話題拉回江沅身上,“現在中幟兩個老總產生矛盾分道揚鑣,中幟公司不存在了,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沈度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江沅,說:“我不希望你跟他混……我打聽打聽,一定把你推薦進去一個好的經紀公司,你看這樣可以嗎?”江沅簡直都不知道他應該說什麼了。沈度幫他這種大忙,還要問“你看這樣可以嗎?”“謝謝沈老師。”江沅說,“我不會籤新合同的。”頓頓,又說,“不好物色也沒關係的。我可以憑自己試鏡拿到更多好角色的。我覺得在這部電影裡學到了很多東西……”說到這兒江沅有些高興,笑道,“我進步了。我是相信自己可以拿到新的好角色的。不是男一也可以,能參演電影就好了。所以您不用花太多時間,不行就算啦。”沈度看著江沅,點點頭:“我會盡我最大努力的。”“那就謝謝沈老師啦。”想了想,江沅又說:“我不會把您這番話再對其他任何人講的。”沈度剛才也說了,劉總人脈很廣,江沅琢磨著,如果以後被他知道沈度攔了自己的簽約,可能不好。“無所謂,想說就說。”沈度輕笑一聲,“我怕他不成。”末了,沈度又補一句:“他也是個做生意的。如果哪天他的公司需要找我合作專案,他會當作無事發生。”江沅想想:“也對。”他自己在廣告公司也需要跟客戶打交道,並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多麼精明。…………沈度離開房間以後,過了會兒,江沅有個問題想跟沈度再次核對一下。到隔壁,江沅發現房門掩著,酒店清潔正在打掃。江沅輕輕敲了敲門,沈度似乎並沒聽見——敲門聲音被掩蓋在吸塵器的轟鳴中了。江沅看見沈大影帝正好坐在大書桌前,在寫著什麼東西,於是輕輕地走進去,打算走到距離沈度一兩米處再打招呼。沈度戴著藍芽耳機,正在聽微信裡邊別人發來的語音訊息。他一邊聽,手裡筆尖一邊在紙頁上無意識地輕輕點著。江沅叫:“沈老師。”“……?”沈度微微轉眸過來,望望江沅,摘了耳機。江沅本來沒想看的,但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的眼睛微微一垂,就把沈度手壓著的筆記上的內容給看了個一清二楚!每一行的第一列都是經紀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些江沅聽說過,比如業內最大的經紀公司“風禾”,比如第二大的經紀公司……又有些江沅沒聽說過,他猜測是某些大佬自己開的經紀公司,名氣雖不大,資源卻很強。而這些名字後頭則是每一家的優劣勢了。有的有大導的關係,藝人可以提前試鏡,也能保證進入終選;有的有渠道的資源,影視專案容易播出同時也容易上星;有的有政府的資源,各類作品容易拿到廣電所謂“精品專案”,有格調;有的一直比較謹慎,資源足夠分到每個簽約藝人的頭頂上;有的深諳宣傳推廣,旗下藝人有知名度;有的藝人梯隊建設合理,老人帶著新人摸索;有的經紀人眼光毒辣,看中的影視專案都有好的票房、收視;有的經紀人極會培養,旗下藝人演技水平兩三年內脫胎換骨;有的經紀人敬業、負責……沈度的字非常漂亮。江沅有種感覺:沈度剛才就是在聽別人給他介紹情況,十分認真十分仔細。說不定,等他資訊收集全了,還會給每個公司每個變數打分什麼的……他說:“沈老師……”“嗯……”沈度看看手裡的東西,又抬起眼睛,勾勾唇,“我想選出幾家適合你發展的經紀公司,再跟你商量商量。”說這話時,保潔人員拾掇完畢,拎上東西,關好門,出去了。江沅呆呆地看著沈度。原來沈度剛才說的“我會盡我最大努力”竟然是指這程度的“我會盡我最大努力”嗎?沈度剛才明明有些冷冷淡淡、不溫不火的。沈度……真的很值得信賴,很值得深交。江沅甚至覺得,沈度的人足夠溫柔,雖然他那方面不大正常,但是他的剋制管用的話,那跟他在一起的人應該也挺幸福的,相敬如賓也是好的。他甚至為沈度開脫:許多許多的藝術家都有這樣的不正常。在他們的愛情觀中,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定格,它冰封了性吸引力。電影人、攝影師、畫家、雕塑家尤其如此,因為他們企圖用光與影定格最璀璨的瞬間,儲存、流傳直至永遠。他們那樣瘋狂熱愛電影、繪畫這種死物,《愛德華德》《埃爾維斯與安娜貝爾》《漲潮海岸》等等都將這種傾向展現得如此明顯。也許沈度也是呢。思緒回來。江沅想說謝謝,可沈影帝的兩道目光太專注也太明顯了,江沅一望,心裡一顫,竟不自禁地移開了眼,有些彆扭,故作輕鬆地撐著桌子,看著筆記,說:“謝謝啊,麻煩您了。”“沒事兒。”空氣安靜了七八秒。沈度又囑咐:“對了,跟劉照君儘量拖拖,最好拖到參展完畢。他那個人圓滑世故,在他確定跟你這兒再拿不到任何好處前,都會是熱熱絡絡稱兄道弟的。你可以說,你不想在‘中幟影視’合同期內籤那什麼盛世華夏……或者先跟中幟解約再籤盛世華夏,或者等到明年一月,然後,不管他選哪種方式,你跳出來後,就別再淌進去了。記著,別讓他提前確定你意識到合同問題了。”沈度知道,江沅曾在廣告公司幹過一年客戶經理,他是會跟人打交道的,具體話術不用自己教。江沅點頭:“嗯,好。”很奇怪,江沅相信沈度。“不過,到時候,如果確定你們兩個已經無法進行‘合作’了,他會變臉,你準備好。據說他‘拉黑’過很多藝人,還給對方發word宣告呢……不過,等哪天又有新的好處了,他會當作無事發生。”江沅:“……”word宣告……他該期待word宣告嗎?這時江沅作為客戶經理的職業病竟然犯了——為啥不發pdf呢?“但,不用怕他。他掀不起什麼浪的。”沈度眼睛漂亮極了,“我說了,他那個人圓滑世故,這部電影是劉照君親自選的重點專案,他不會為你撤資的,而且還會盡力宣傳,他只是想順便騙騙你這個人的經紀約而已,何況,於理,你沒問題,他騙了你,於法,你解約後不籤新的,也沒問題,他沒有撤資理由,只有賠款解約,他不會幹這種事的。”“我會幫你,你相信我。”沈度知道自己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累,就是為這個,“你未來那新的東家也不可能怕他什麼。總之,你不要跟劉照君或盛世華夏繼續混了。他會毀了你對電影所有單純的期待。”而他,要保護他的這種期待。他見不得自己放在心尖兒的人被染上色。“嗯,”江沅乖乖地道,“好的。謝謝沈老師。”江沅真的不太知道沈度為何做到這樣。一家一家經紀公司地做調查、做分析,幫他選擇對他理想最有利的經紀公司。沈度——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們二人目光相交。沈度盯著江沅的眼。江沅想逃,又不想,他只覺得這種對視太刺激了,於是他大著膽子,繼續對視,全身汗毛都激越著、戰慄著,五臟六腑如炸裂開來,肉-體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只餘一種讓人上癮的快-感在原地震盪。江沅心跳一聲一聲,咚咚咚的,要頂上咽喉,宛如一支利箭正中靶心。沈度又說:“沒事兒。全記得了?”“全記得了。”江沅甚至還重複了遍,“首先,跟劉照君說……”沈度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頷首,說:“嗯。”江沅笑:“嘿嘿。”沈度此時穿著一件筆挺筆挺的黑襯衫,襯衫釦子一直系到最上面的那顆去,帶著一股禁慾感。見江沅這聽話的乖乖的樣兒,沈度有些躁,伸出手,右手修長的兩根手指捏起自己第一顆釦子兩旁的襯衫衣襟,晃了一晃,讓領口鬆了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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